有機會參與港大一間宿舍的高桌晚宴。感慨良多,不禁引起一些回憶,聯想起時代的變化,也不禁問自己,今天的大學宿舍,會是怎麼樣?會有什麼功能?與以往又會如何不一樣?
筆者在港大當了18年的舍監,5年在明原堂,13年在利希慎堂,最後再在大學學生賓館柏立基學院當了10年的院長。最後一任,雖不是學生宿舍,卻也有10位太古學者,都是博士研究生;不過與學生宿舍性質不一樣。本文集中以前兩者作為切入點。
筆者1987年進入明原堂。那時的明原堂,已經過了她的火紅年代高峰;1970年代,明原堂是學生運動的大本營。除了宿生裏面連續出了6年的港大學生會會長,裏面活動頻繁以外,也時有非本堂的大學生到來「屈蛇」(非法居留也)。但那都是在筆者當舍監以前十多年的事了;1987年,舍堂已經完全沒有政治氣氛。
明原堂原來是三座學生宿舍,分別是Lugard Hall、Eliot Hall、May Hall,都是非常古典的英國式紅磚建築,分別建於1913、1914、1915年。後來才知道,當年是根據英國的建築條例築成,最突出的是建築的禦寒設計,裏面有不少火爐(fireplace),有真正的煙囪。最老的Lugard Hall,每一條外牆柱子都是空心的,可以在裏面燒柴枝讓牆壁保暖。
60年代 「兄弟會」
筆者最早接觸明原堂,卻是1963年就讀理學院,遠在「火紅年代」之前。筆者沒有住宿舍,但每天都到盧迦堂(Lugard Hall)吃午飯,因為同學之中不少住在盧迦堂。印象難忘。宿舍只有70多人,有自己的飯堂和廚房。舍堂裏有不少白衣黑褲的工友,進入每間房間打掃清潔。在飯堂,令筆者乍舌的是,看到周圍的宿生,舉起飯碗,叫「阿毓添飯」;阿毓就畢恭畢敬地服侍。當年大學生的身份,可見一斑。雖然當時的宿生,來自真正富裕家庭的只是少數,但是宿舍的文化,在於為社會上層培養精英,則是非常明顯的。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ragging」。
「Ragging」,無以譯之,且譯為「玩新生」。新來的宿生,要服從和完成每一名舊生的指令,從而得到舊生的簽名;獲得全體舊生的簽名,才能「升仙」,即獲得成員資格。之前,都是Green Horn。初到飯堂,氣氛緊張,新生遇到舊生(「大仙」),不能直呼「you」,必須有尊稱對方「Senior Gentleman Sir Mr XXX」也不能自稱「I」,而必須卑稱「Small I Green Horn YYY……」「Small I」者,小楷的「i」也,以示謙卑。
筆者一位老同學,那天頭髮赫然成了「Robert裝」──一半正常長度,另一半平頭裝,那是「大仙」指令的後果。頭兩周,所有Green Horn吃飯,都要採取Square Meal,及每一個手部動作都要是方形──直線加直角,十分滑稽。其他例如出名的Royal Flush(在座廁洗頭),在街上搬走活動的巴士站,將新生睡夢中連人帶床搬到飯廳……層出不窮,這裏只是聊舉數例。
為什麼新生又甘願服從大仙的「玩弄」?筆者現在的分析,當時進入大學的,不到同齡人的1%。大學宿舍,是一個極端精英的社團,也可以說是一個精英的小圈子。美國稱為fraternity,直譯是兄弟會,近乎黑社會,不過不是幹壞事(美國的大學現在着意取締fraternity)。參加到這個社團,要有一定的手續,要通過一些考驗,才可以成為「自己人」。因此,「玩弄」雖然不好受,但卻是「入會」的必經。Ragging經過大概兩個星期,新生全部通過,也就在「升仙」的儀式中,大家稱兄道弟,再無新舊界線。而「升仙」後的宿生,又準備明年對新一批新生,進行ragging。
火紅年代 認中關社
這種ragging,在1970年代已經開始起變化。上述三座宿舍,1968年因為颶風山泥傾瀉崩掉了一部分而停用。1969年重開,連成一間宿舍,稱為Old Halls,中文就是明原堂。重開後的首任舍監馮以浤,大刀闊斧改革:開始中英並用、男女同層(但分隔走廊兩端)、高桌晚宴免穿綠袍等等。刻意離開英國大學宿舍的傳統。其中也包括取締ragging。
現在回顧起來,這些改革可以說是時代變化的反映。一則受當時英國學術界的影響,社會意識愈來愈強,也是香港公民社會的萌芽。二則自從1970年「港大第一團」首次訪問北京,中國因素開始進入大學生的話題。簡單來說,大學生的社會和政治意識,冒然上升。港大原來把學生帶入社會上層的「貴族」色彩,逐漸褪色。代之而起的是面向下層、不忌政治的校園文化。「認中關社」的學生運動逐漸成形。在這種文化的演化底下,貴族色彩的fraternity就逐漸失去了延續下去的基礎。明原堂的改革,可以說是先行和突破。
1969年以後,有了政府的助學金與貸款,學生來自中下層的愈來愈多,大學畢業生雖然仍然是公務員與專業人員為大多數,大學生作為社會頂尖精英的概念開始慢慢減弱。Ragging已經不被允許,但習俗依然延續。據當時經歷過的朋友說,那是「挫一挫」新生的「銳氣」,因為進來的都是各中學的精英,中學時在本校也許可以趾高氣揚,進了大學就要「以平民身份」相待。表面上「玩新生」的習俗延續,但是背後的意識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演化。
舍堂教育 群體意識
筆者進入明原堂當舍監,已是1980年代末,宿舍的平民化氣息已經佔了主流。Ragging已經被Orientation代替,正式的中文名字是「迎新」,「迎新」在港大各個學生宿舍已經產生分化。明原堂由於她的「革新」傳統,算是最為開放。「玩新生」與「升仙」的說法已經蕩然無存。代替的是新生分組談心,加上各式各樣的帶有體力的活動。一些較有傳統的舍堂,則仍然保持「升仙」的味道。筆者在明原堂只當了5年的舍監,看着她的結束。眼看最古老的Lugard被大鐵錘敲碎,不無感慨。那是1992年,當時社會的保育意識不強,要是換了今天,肯定拆不了。
筆者在明原堂學會的,是一個集體的營造與形成。雖然fraternity的意味已經不再存在,但是宿舍的集體意識非常強。宿舍內的團結,似乎是所有活動的核心價值。舍堂之間的種種比賽,舍堂之內的種種活動,無不在實際上增強成員的身份認同感。
只要今天看看各個舍堂歷年的畢業生,他們在課堂上的經歷已經逐漸淡忘,舍堂的生活,卻是真箇「沒齒難忘」。這說明,各個學科、各種背景、各類信仰的年輕人,在同一屋簷下,為了共同的目標,學會互助互讓、求同存異、團結一致……這些年輕人,有些從小到大,也許只經歷過家庭的共同生活;有些雖然也許經歷過中小學的強勢群體,但那是在強烈規範下的參與。不像大學舍堂,學生是以個人的自由身份融入到這個群體。學生在這種共同生活中的經歷和鍛煉,難以有其他替代,一生中也難以再有。這是為他們未來進入社會最好的準備,也是他們在社會中能夠經受挑戰和取得成功的關鍵因素。
在這方面,筆者在明原堂感受最深的,是學生的自治。這也是筆者轉到新開的利希慎堂擔任舍監的理念主軸。下周再談。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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