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詞、周易與論語三問──何文匯教授訪談錄

「《周易》本來是卜筮之書,後來演變成象數涵義之書,充滿哲理。《易》言變化,能幫助占筮者及時把握變化的機遇。」何文匯教授如此道來。

編者按:何文匯教授,香港大學文學士(1969)及哲學碩士(1972),英國倫敦大學哲學博士(1975),太平紳士(1987)。曾在美國威斯康辛大學及香港中文大學任教,並任香港中文大學教務長及香港中文大學東華三院社區書院校長。現任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榮譽教授、新市鎮文化教育協會會長。早年曾加入麗的電視為藝員,以及在佳藝電視任行政及策劃。何文匯教授所撰中英文專著20餘種,包括《陳子昂感遇詩箋》(1978)、《人鬼神》(1982)、《箴言精選》(1983)、《雜體詩釋例》(1986)等。

承接上文:〈粵語傳承 道阻且長──何文匯教授訪談錄〉(4-2)

(陳煒舜)陳:老師抉幽探微,詮解細緻而合理。談過唐詩,我們可否談一下宋詞?以蘇軾(1037-1101)〈念奴嬌.赤壁懷古〉為例,老師曾經撰文討論其異文與異義。可否藉此機會再與我們分享一下您的高見?

(何文匯)何:〈念奴嬌.赤壁懷古〉為千古名篇,但在格律和異文上問題很多。舉例而言,我們一般看到的「浪淘盡」三字,蘇軾門人黃庭堅(1045-1105)的手寫墨跡卻作「浪聲沉」。古人抄寫詩詞,往往全憑記憶,文字有差異是不足為奇的。但從格律來看,這一句應作「仄平平」,因此「浪聲沉」反比「浪淘盡」更為合律。當時如果唱成「浪淘盡」大約有些拗口。不過蘇軾填詞往往不重音律,因此我們不一定能因為「浪聲沉」這個版本更合律而確認為蘇軾原作。

〈念奴嬌.赤壁懷古〉異文與異義

陳:拙見以為,從行文的角度來看,我更喜歡「浪淘盡」。這倒並非先入為主,而是由於「淘盡」是及物動詞,後文「千古風流人物」可作賓語。但「沉」卻是不及物動詞,文義就此中止,「千古風流人物」一語又非完整的句子,就此落單,顯得十分突兀。我還記得當時老師討論得更多的,是下片「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和「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兩句。

何:不錯,這兩處都有斷句的問題。先說「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吧。考察〈念奴嬌〉的格律,周邦彥(1056-1121)以前多作上四下五的句式,其後便有上五下四的斷句法。因此,無論「小喬初嫁」或「小喬初嫁了」,都是可歌的。但就文義來說,唐宋時期「嫁了」是指為子女完婚。如姚合(777-843)〈別杭州〉:「他年婚嫁了,終老此江頭。」就是指替晚輩操辦完婚事後,就可告老歸田。再看〈念奴嬌〉詞,講的是周瑜(175-210)和小喬婚配,而非周瑜作為長輩把小喬嫁出去,因此「了」字只有從下讀。「了雄姿英發」一句中,「了」是領字,作「了然」、「全然」解,其用法就像柳永(985-1053)〈八聲甘州〉「漸霜風淒緊」、周邦彥〈六醜〉「正單衣試酒」的「漸」、「正」那樣。

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手跡勒碑拓本。(國立台灣大學圖片)
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手跡勒碑拓本。(國立台灣大學圖片)

陳:老師說過,長短句中有一些地方可以對偶,也可以不對。對偶不過是為了展現作者的才華而已。如果此處拿掉「了」,變成「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不正是對偶句麼?講的是周瑜正當英年――而非通常認為的「當年周瑜如何如何」,小喬剛嫁給他,十分登對。多一「了」字,對偶就被破壞了。那麼如果「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的問題又在哪裏呢?

何:我們看荊聚本《草堂詩餘》和康熙前期萬樹《詞律》,此處都作「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本來是沒有問題的。但到了康熙後期《欽定詞譜》,卻變成「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從格律來說,北宋人填寫〈念奴嬌〉,此處絕不作上五下四。其次,此處還有一個異文,那就是黃庭堅所書的「多情應是、笑我生華髮」。這個版本從文義上說未必更佳,但「多情應是」卻為上四下五的最佳證明。此外,「故國神遊」與「多情應笑」屬於寬對,如果加上「我」字,對偶關係也被破壞了。還有學者認為「我早生華髮」一句以「我」字開頭略嫌古怪,其實蘇軾詩詞中以「我」字開頭的句子有近百處例證,就不必一一列舉了。

《周易》助人及時把握機遇

陳:老師曾幾度在中大中文系本科開設《周易》課程,後來擔任教務長之後,這門課程也就從架構裏移除了,十分可惜。而且吾生也晚,無法選修,實在遺憾!幸好老師於2014年出版了大著《周易知行》,與後學分享了不少研《易》心得。《易》道廣大而幽微,我們在這裏只能請教兩個問題。首先,傳統認為《易》有「變易」、「簡易」和「不易」三義,不知老師以為然否?

何:我早年隨陳湛銓教授學習《周易》,曾拜讀他的大著《周易乾坤文言講疏》及六子、繫辭等講義,由此發蒙。後來又研習王弼(226-249)、韓康伯《周易註》、孔穎達(574-648)《周易正義》、朱熹(1130-1200)《周易本義》、李鼎祚《周易集解》、馬王堆《帛書周易》以及不少今人研究著作,惠我良多。《周易》本來是卜筮之書,後來演變成象數涵義之書,充滿哲理。《易》言變化,能幫助占筮者及時把握變化的機遇。漢代學者推動「易」之三義,如緯書《乾鑿度》認為,「簡易」是《易》之德,謂《易》之德性或個性光明磊落、無隱無欲;「變易」是《易》之氣,循天地自然規律而變化;「不易」是《易》之位,《易》所言尊卑之位和剛柔之性是恆常不變的,也可視為恆常不變之理。不過我相信,《易》作為一本演繹卦爻變化的占筮之書,取名為《易》應只取變化之義。但因「易」一字兩義,既解釋作變易,又解作容易,而〈繫辭〉又有「乾以易知,坤以簡能」等句,漢儒才從「變易」聯想到「簡易」。實際上《周易》一書內容並非簡易,也不易於理解。至於解作「不易」,是強詞奪理了。因此,所謂《易》之三義是古人從「易」字而產生的不必要聯想,對於解釋《易》這本書的書名不但沒有幫助,還會造成難以克服的障礙。

《周易知行》書影。(網絡圖片)
《周易知行》書影。(網絡圖片)

「易」可作「亦」?

陳:謝謝老師解惑!另一問題是,《論語.述而》篇記載孔子之語:「加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唐代陸德明(550?-630)《經典釋文》指出魯《論》「易」作「亦」。清儒惠棟(1697-1758)據以為說云:「君子愛日以學,及時而成,五十以學,斯為晚矣。然秉燭之明,尚可寡過,此聖人之謙辭也。」認為「五十以學」才是孔子之言,並非特指學《易》,不知老師以為如何?

何:依照惠棟之說,把「易」讀作「亦」,該章就變成:「加我數年,五十以學,亦可以無大過矣。」這會產生很大的問題。第一,孔子晚年說過:「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但40多歲時卻竟然對弟子說:「我現在沒空讀書,等五十歲才學習。」這是何等厚顏的做法!第二,如果50歲才學習可以無大過,那麼50以前學習豈非更無大過?50以前豈非迭犯大過?為人師者無法以身作則,怎能令門人信服?第三,讀「易」作「亦」,解作今天「也」、「同樣」的意思,作副詞之用。但如此一來,「亦」字在文義上便無所承,成為了贅字。第四,如果讀「易」作「亦」,這一章就變得沒有主旨、脈絡,內容貧乏,讀者看到的孔子只是一個不肯學習還要託辭推搪的懶漢。如此一來,這章就根本不應該出現於《論語》。

反過來說,我認為如果解為學《周易》,這句話就語帶雙關,顯示了孔子的幽默感。孔子自幼好學,怎會不知道《周易》的卦名和卦爻辭、不知道「大過」正是卦名之一?而「加我數年」一語,正表示孔子等待人生閱歷更豐富時,可以深入研究這窮理盡性的《易》,更謙稱希望自此以後便不會犯「大過」,這是非常勵志而溫馨的一章。再看〈學而〉篇中,孔子在古稀之年回顧平生,說過「五十而知天命」,這與五十以前所說「加我數年」正好呼應。

何文匯教授談錄 4-3

原刊於 《華人文化研究》11卷2期(2023.12),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延伸閱讀:

〈自強不息 厚德載物──何文匯教授訪談錄〉(4-1)

〈粵語傳承 道阻且長──何文匯教授訪談錄〉(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