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3月10日是查良鏞(金庸)先生的百年誕辰,特刊登庚戌子文章以資紀念。)
光緒二十四年歲次戊戌,八月初十日(西曆1898年9月25日),清廷已頒布御旨,譚嗣同、楊銳、林旭、劉光第、楊深秀、康有溥六人3日後於菜市口法場問斬,並懸賞緝拿康有為及其弟子梁啟超。時年二十有六的梁啟超身在天津日本公使館,約戌亥交替之時,一名帶吳語口音的使館文官急忙催促任公,著他趕快預備行裝動身起程,啟超憂念家中妻女而猶豫不決。
那文官急起來道:「滿清必亡,只強延殘喘至辛亥,現無須多思量顧慮,要保命為重。我從香港來到天津候此時機,梁兄一定要今晚上船,伊藤先生已調動船艦接載。我跟你同行,要交托幾件重要大事。你家人將會經澳門東渡日本,必可平安與你會合。」
啟超驚魂未定,心想到恩師安危,即問文官:「南海先生如何?」
文官道:「康聖人洪福齊天,昨日已抵上海大英公使館。梁兄實在無須掛心。他日康老師周遊萬國,於北歐置島長居,自封主人。之後妻妾成群,其大同世界之願必能達成。請梁兄暫居東瀛橫濱,化名吉田晉以便行事。那邊有臨海雅致小居,濤聲拍岸有如五柳先生陶淵明嚮往之桃源仙境,絕不差過你家鄉新會小村哩!
中國積弱,病患甚深。變法之道,猶木在水。良藥苦口,不為人取。維新事敗,革命派剛勇之士必然再效法蘭西血腥暴力革命以期推翻滿清朝廷。然而又會軍政當道,惡運連連,黎民百姓盡受苦果。
梁兄在日本要續辦報章,著書立說,誘導國民共和自治,平和安命。就如康師與你義兄復生,以佛法說理,糅合孔孟仁勇,定能啟發民德民智民氣。吾實不願見兄弟相屠,神州大地禍水滅頂如地獄人間。」
夜闌人靜,日本公使館外卻現清兵蹤影,文官道:「情勢危急,清廷已遣兵卒圍堵搜查,請君莫耽誤,要趕緊起行。」
啟超百般感觸,辮子已經剪下,換過一身打獵裝束,跟着文官登上小帆船。清兵蒸氣艇快馬號亦已尾隨緊貼追捕,幾個鐘頭航程已如歷春秋四季,寒熱交作,如人飲冰,冷暖自知。
忽然回想文官之言,驚覺其人似通古今,更知未來之事,即再問他來頭。
文官答道:「余乃係杭州海寧人氏,祖父曾為朝廷命官,後來因民變而罷官歸田,自己已遷居香港。清廷於六月簽下《展拓香港界址專條》,幾個歐陸強國又掠奪膠州灣、旅順、大連。嗚呼!租借為名,割地謀利為實。余氣憤難平,知道梁兄推行變法必多凶險,即經親友疏通來到天津日本公使館當翻譯,若事情生變也可以出力營救。
今次變法歷百日而遭遏止,雖功虧一簣未竟全功。請梁兄切莫悔疚,倘若清廷日後欲行立憲之途,你雖不在朝亦可着手出謀獻策。梁兄勵民圖強已舉國皆頌,切莫自暴自棄,朝中必定有開明之士奮力再闖,或能另開新局。嗣同義兄既決意以身殉國,汝更應以德報怨,不可為報復私仇而漠視國民福祉。」
啟超一時未能盡悉文官意思,想起文官講過大清必亡,即問道:「適才兄謂滿清傾覆於辛亥,卻又要我辦報、著書,甚至為朝廷立憲起法,如此種種,豈非都是徒然枉作?何解?」
文官嘆氣,道:「韓退之云:『障百川而東之,回狂瀾於既倒。』力挽狂瀾!力挽狂瀾!君亦知法國大革命血跡斑斑,民眾得權後相互攻擊,各黨各派山頭割據,人人以自由至上,從朕即國家到法權在民,斷頭台上枉死冤魂萬萬千千。我實不忍見我中華民族步入深淵,不能自拔。」
啟超點頭,文官又即接連道:「梁兄要知天數早定,你我阻不了戊戌政變,辛亥革命似乎是中國之命運。盼梁兄盡力與革命黨周旋,雖只有你一人之力獨拒革命思潮,亦要堅持不懈。若能夠拖延革命,避免仇殺之禍,辛亥之後便能調轉國運,望中國能一新氣象。到時憲政已立,君權有限,國人能逃過一劫,定能實現汝所著《新中國未來記》中之太平盛世矣。」
啟超正在思考文官一連串預言,文官又嗟嘆道:「國運多舛,就算清廷難逃厄運而敗亡,梁兄應即回國盡力推動憲法,以防有人復辟皇朝再行極權專制,新中國政體得之不易易,還須英雄豪傑竭力堅守維護。」
當下一輪沉默,文官道:「今借人境廬主人黃公度勉梁兄詩:
寸寸山河寸寸金,
侉離分裂力誰任。
杜鵑再拜憂天淚,
精衛無窮填海心。
梁兄任重道遠,將來成就非凡,余翹企以待。」
船行程已過半,啟超驚覺這位來自杭州的文官看似剛過而立之年,竟會知未來之事,內心惘然亂晃。
文官語轉低聲道:「明治天皇維新雖謂成功,可怒其財閥與軍民卻夜郎狂妄,以為國力強大而傲視亞洲各國。7年後日俄交戰,日方得勝,軍國主義隨即大盛。若不能制衡權力,軍方勢淩,又必定種下侵略之惡因,而終結原子核爆之惡果,無辜國民遭殃蒙難。」
啟超不解,問道:「佛說因果,啟超從未得悉有原子核爆之果。此果報惟東土日本佛教獨有耶?」
梁林兩家定娃娃親
文官並未理會任公疑問,續謂:「你二兒子於東京出生,一定不能使他忘本,長大後若能將中西學問融會貫通合而為一,則必成大器。我家鄉海寧有一縣官林氏,愛才知理,其子長民將來在日本入讀大學。梁兄結識長民之後,必要為你兩人子女先訂定婚盟。他日日本軍國侵襲我國,你兒子與媳婦同心,必能先覓得寶藏為國爭光,使天下萬國知道中國並非病入膏肓,文化歷史與美術成就同西方不遑多讓。」
河海交滙,浪潮翻騰。小帆船左右搖晃,原來已駛近塘沽渡口,文官又急道:「官場政治多見魑魅魍魎,污蔑暗算,插贓嫁禍層出不窮。皇朝、共和一樣有貪官污吏以權謀私。有志之士不應以各種理想主義互相砍殺,或如市井郎中,胡亂叫賣靈丹妙藥。無知百姓多道聽塗說而不知國事病因,繼而誤信假藥,以至整日痴瘋癲迷。當權之人,若誤解並偏執於各種主義,則其禍國殃民,又更深矣。
眼橫鼻直,不被人瞞
梁兄要效東方琉璃世界之藥師佛,為中國開方治病。日後當要再到學校為師,以新國民智慧,使國民悟明眼橫鼻直,不被人瞞之理。百年之後,中國定有安康盛世,東亞病夫之惡名可除之矣。
啟超聽到『東亞病夫』,眉頭一皺,似有所感。
文官笑語又謂:「順帶一提,卻非為國事,你若收得有一位與我同鄉,而天生聰敏,才高八斗的徐氏為入室門生,請早早教誨其愛護妻兒之道,以免他為情所困,進而波及你兒子姻緣;更要勉他專研學問,造褔世人,若然執迷不悔,必然騎鶴入雲而葬身孽海情天,可嘆!可嘆!」
天邊漸白,曙光初現。文官催促啟超上駁艇轉到日本軍艦「大島号」。啟超心亂如麻幾乎忘記請問文官姓名,文官答道:「我姓查,筆耕小說以為生計。今日已盡一己之責來營救任公。而時候不早,我要回去交稿也,祝願梁兄平安抵達日本,他日有緣再會。」
啟超欲禮謝眼前恩公,卻身無長物可以奉敬。念起龔自珍送别友人贈詩,隨即吟咏:「
不是逢人苦譽君,
亦狂亦俠亦溫文;
照人膽似秦時月,
送我情如嶺上雲。
今日得查兄挺險送行,查兄陳說之事,啟超心悅誠服。你我直如龔定庵與莫逆黃蓉石,肝膽相照可昭日月,啟超以詩拜謝查兄營救之恩。」
文官甚喜,答道:「黃蓉!黃蓉!好名字也!」
後記
讀者讀過這篇怪文後可能不知所云,以為筆者東拉西扯,把兩個不同時代的人聯繫起來亂寫一篇。查先生怎會去到前兩個甲子的戊戌年去營救梁啟超,又將其後會發生的歷史事情向任公述說?查先生在一個甲子之前的戊戌又有什麼感悟,繼而啟發他去寫一部史詩小說《射鵰英雄傳》呢?筆者「黃粱一夢」回到一個甲子前的1958戊戌年,翻閱了金庸先生案頭上的小說手稿和筆記,發現原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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