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灼見名家傳媒社長文灼非日前履蓉,偶然聊起1985年在北京拜訪錢鍾書先生的一段掌故,並以錢先生書信一通見示。因這通書信此前並未為內地學界所注意,又頗能證錢先生與香港文學界之往來關係,故很有價值。得文灼非先生首肯,茲將這通書信內容及他本人去三里河南沙溝拜訪錢先生的過程轉記如下,以供掌故補遺。
彼時的港大學子文灼非 北上交流訪錢鍾書
1985年7月間,還是港大學生的文灼非,參加了港大學生會舉辦的港大前瞻北訪教育交流團。以港大中文系陳耀南教授居中牽線,文灼非夤緣在北上時得以前往三里河南沙溝拜訪錢鍾書先生。
文灼非受陳耀南的委託,帶了一匹布料作為手信。約定拜訪時間是7月25日晚7點半,但文灼非和另外兩個慕名前往的同道到錢寓已是晚8時過了。雖然遲到,但錢先生很體諒他們舟車輾轉的不易,楊絳先生更送上西瓜解暑。一番寒暄之後,文灼非便請教了一些關於文學方面的問題。錢先生十分健談,「他強調念中國文學要兼涉外國語言,特別要學好一種外語,再了解其文學,透過比較,會對本國的文學有更深一層的體會。」這正是錢先生關於比較文學深研力取的一貫立場,他認為,港大學生各方面的條件都很優厚,應好好掌握利用。內地的中文系講授文學始終要受到一套理論掣肘,這就使文學失其了真貌。
同時,錢先生還強調,要盡量多讀文學作品的原文,直接與作者溝通。文灼非則提出,讀這種原文是否需要讀點文學理論作為補充。錢先生認為,文學理論是要學,但必須多讀原文後再看,否則很容易被困於條框之內,視野不夠廣闊,分析能力亦會受到影響。
不知不覺就聊了兩個小時。離開錢寓前,文灼非一行準備了一些宣紙,想請錢先生題幾句金玉良言。錢先生說,他素來不喜歡那些語錄、名言之類的東西,他給三人題了一首他創作於上世紀30年代的律詩舊作《尋詩》,「是講創作意念(inspiration)的問題。」三人滿意而歸。
回港後,文灼非將這段北上拜訪錢鍾書的掌故寫成《南沙溝裏覓高人──拜訪錢鍾書教授》一文,發表在1985年的《友文》雜誌。在寫給錢先生的信中,文灼非除寄贈這期刊有他文章的雜誌外,主要目的是力邀錢先生擔任香港大學中文學會名譽會長一職。錢先生回信,在談了對這篇文章的讀後感之後,婉拒了文灼非的請求──
灼非學兄:
一周前由李國強先生寄來《友文》,讀到大作,不勝慚愧!「沙溝」里是蚯蚓托身之所,哪裏會有「人」,遑論「高」乎?事忙未能寫信道謝,正在納悶,又奉大函,並惠寄刊物。從此自存一冊之外,可以把一冊流通寄給人去看,為貴刊宣傳,也為自我宣傳,一舉兩得!
我對貴會,當然贊成。但「名譽會長」的名義,堅決謝卻。我在國內,不參加一切學會,不掛名借光,今年,「中國韻文學會」「中國比較文學會」請我充「名譽會長」,我都拒絕。前幾年,同類的事已有五六起。我在國內不肯掛名,而在香港掛名,要引起誤會的。務請原諒。急復此函,即頌學安。
錢鍾書上,十七日夜。
錢先生回信婉拒理由在情在理,文灼非只好作罷。此後,從香港大學中文系畢業後的20餘年,他皆投身香港新聞業,後來更創辦了灼見名家傳媒,並出任社長。2023年9月,更被香港新聞工作者聯會(新聞聯)27周年會員大會暨換屆選舉大會選舉為副主席。捨文學而就新聞,雖然還在一個大的系統之內,但這樣的人生選擇一旦形成,人生的際遇和成就便當然會發生比較大的變化。2023年中,文灼非履蓉,講起這段拜訪錢先生以及隨後的交往,仍然心馳神往,音聲難忘。
錢先生與港友往來 間接推動香港文學界發展
這段掌故還有幾個細節值得補充。
一是文灼非北上「訪錢」,居中牽線並委託向錢先生問好的,除了陳耀南教授外,還有文灼非念預科時的老師高繼標,高繼標委託文灼非給錢先生帶的手信是一張德國圍巾。二是文灼非在寄贈當期《友文》雜誌前,時任《廣角鏡》雜誌主編的已將《友文》雜誌先期寄給了錢先生,這大約是錢先生和李國強交往的高峰期,後者曾因公開拍賣與錢先生的私人通信而被楊絳先生反對。三是隨文灼非同去的兩位同道,一是中文系同學陳偉明,二是港大前瞻北訪教育交流團團員龐美華女士,即文灼非所示錢先生贈詩題款所署的「美華女士」。
從這樣一條關係線可以看出,錢先生雖然婉拒了擔任香港大學中文學會名譽會長,但他和香港文化界、尤其是文學界還是保持了密切的聯繫。除上面提及的這條線之外,比較重要的還有宋淇宋以朗父子,以及香港作家、編輯家、出版家潘耀明和香港中文大學教授黃維樑等人。這些人和錢先生不多的面談和書信往還,間接帶動和影響了香港文學的發展。或許,潛意識裏,錢先生對香港這個終生只居停了一個晚上的「東方之珠」始終抱有想像、好奇等特別的感情──
1938年9月11日,錢鍾書攜妻子楊絳和女兒錢瑗由法國馬賽啟程回國,於10月12日抵香港,次日上午九點乘太古洋行的客輪「四川」號前往安南,並於10月15日上午抵達海防;10月16日晨,乘滇越鐵路火車從海防啟程赴滇,入職西南聯大。不知他到香港碼頭的時間是10月12日的上午還是下午,或者甚至就是晚上。
時間短暫,拖家帶口,又無本港親友關照,加之時處全民抗戰的非常時期,他大約是沒有心情去香港街頭走一走看一看的,所以我們在《槐聚詩存》及錢著裏沒有發現任何有關這一夜居停香港的詩文。但對香港的驚鴻一瞥,卻讓他從此對香港及後來交往的香港朋友保持了一種特別親切的感情。文灼非之登堂入室,李國文之鴻雁頻傳,宋淇宋以朗父子的兩代交往,或皆與這一段「到岸捨筏」的特殊經歷相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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