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月曾報道並分析美國最近出現的高等教育大挑戰,核心是種族問題(7月14日)。中國傳統文化對教育的信念是唯賢主義(meritocracy),而考試是「唯賢」的最佳工具。這種科舉制度遺留下來的信念,深入人心。其背後的理念,是考試面前人人平等。不論出身、不論背景,總之經過努力,就有機會。而這「機會」是通過競爭得來的;沒有絕對標準,但必須比其他人強等等。
科舉考試與社會公平
中國社會對考試與學歷的「信仰」,超乎教育。舉幾個例子。一、在中國內地,普遍地相信,擁有碩士學位的,一定比只有學士學位的強;最好是擁有博士學位。這並不是所有社會的信念,碩士、博士,是專業上的需要,或者說選擇學術生涯的台階。這與一般人的能力高低,沒有直接關係。二、若干年前,教育部給予一些最強的大學「自主招生」,原意是減少「一試定終身」的惡劣後果,而讓大學可以考慮高考分數以外的因素;結果是,各所大學,各自再自設一層考試;因為捨此沒有給人認為更公平的辦法,一旦不考試,又會有種種非專業的壓力──關係、金錢、權勢……大學難以抵擋,乾脆再考一次試,大家就無話可說。三、多年前,曾經有主張農村學生,入大學毋須看英文成績,因為農村孩子一般英文水平不如城市的孩子;結果沒有實現,因為如果大學收生不看英文成績,許多農村學校就乾脆不教英文,那豈非反而害了農村的孩子?
也許可以說,「一試定終身」,大家都覺得不妥。但是在實際生活中,考試卻認認真真地在統治着我們的學校生活。
從整體社會的角度看,這也是傳統中國社會處理「社會公平」問題的一種方法。首先,春秋戰國,是百家爭鳴的年代;用現代語言,是整個社會的「腦震盪」。隨之而來的國家大一統與後來的獨尊儒術,肯定了社會的不平等格局,而着意於營造社會不同等級之間的關係與規矩──君臣、父子、兄弟、夫妻……穩定了在不平等社會中人的心態,也固化了社會的不平等。
但是這種固化的社會難以持久運作。與西方社會一樣(不過那是很久以後的事),社會賴以運作的官員系統,很容易成為少數社會貴族安插親信、把持官位的局面。中國的科舉制度,塑造了一種新局面:承認社會的不公平,但又提供一條社會流動的「天梯」。從管治來說,擺出了「任人唯賢」的格局,是賢者當官的概念,而不是「任人唯親」。
從社會來說,這道天梯又提供了「公平競爭」的「仕途」,在固化的社會不平等中,讓出一條社會上向流動的獨木橋。而這條獨木橋的「優點」,是沒有起點規定,也就是不論出身、不論背景,都可以參加競爭。從某個角度看,這是人們潛在地承認社會的不平等,但可以在個人的層面,穿過社會階層而上升。不要小看「十年寒窗」這幾個字,多少門生就是因此甘於勤奮苦讀,因為大家都相信,只要努力,總有希望。而這個希望帶來的榮華富貴、功名利祿,是無與倫比的。也可以說,這是古代的「希望工程」。
與今天的社會比較,科舉還有一個特點,就是門生的成敗,由個人負責。怪責制度?批評政策?在那個時代是不可思議的。但是在運作上面,科舉也下了不少工夫,嚴防作弊。筆者參觀過四川閬中的貢院,也就是科舉考場,裏面展覽了形形色色的作弊方法,但是也展示了作弊被逮住而五花大綁的慘狀。現代眼光看來,這是維持考試「認受性」的重要一環;沒有了考試的認受性,「公平競爭」的戲就唱不下去,「希望工程」就會崩潰,社會的不公平就沒有了「洩洪」的去路,整個社會就會陷入險境。
這是筆者在社會公平的框架裏面,嘗試理解科舉的古代意義;但也是現代華人社會重視考試以至「應試文化」根深柢固的淵源。總之,在今天的華人社會,人們相信考試是最公平的競爭;而競爭的動力,在於個人,而勤奮是競爭成功的不二法門。
族裔背景與教育表現
回到美國近事。相反,美國社會對於考試的意見分裂,就在於考試是否公平競爭。近年代表大學的一方,認為考試會對某些社群不公平(例如黑人),因此大學應該採取反歧視的方針(affirmative action,positive discrimination),也就是撥出一定的名額,優先照顧這些不擅於考試的社群。這一方的意見,與華人社會源自科舉的「考試選賢」的觀念,剛好相反。而6月高等法院的裁定,則認為考試成績才反映公平競爭,比較接近華人社會所認為的「考試最公平」的觀念。
美國輿論一般反映,認為大學的收生,某些弱勢社群的入學比例一定減少;或者說,校園裏的種族多元,必定被削弱。而這裏說的弱勢社群,又與種族掛上了鈎。簡單化的闡釋,黑人大學生少了。
族裔配額與入學鴻溝
同樣的考試,不同的族裔會有不同的表現,這也是歷來各類研究的共識,也可以說是不爭的事實。這裏面有各種很容易理解的原因。英國已故社會學家Basil Berstein,多年前就通過實證發現,貧苦家庭(包括少數族裔)的孩子,他們的語言習慣(原文是language code,語言符號)就很不一樣,進入學校就會不適應學校的正統語言,因而在學業上就吃虧。美國也有不少研究,證明正規的學校要求,不利於黑人孩子,因為他們的家庭環境、社交群體,都會與正規的學校文化格格不入。
這種情形到處都有。筆者1980年代末參加一個世界銀行在中國的窮省教育項目前期研究。研究的對象是貴州與陝西。兩地的文化環境,就截然不同。陝西是文化古省,到處都有文字,例如農村家家戶戶門口的對聯。貴州,我們到的是苗族地區,則可以方圓數公里,看不到一隻字。雖然兩地的小學基本普及,識字的程度則大相逕庭。甚至掃盲,貴州婦女「復盲」的比例非常高,因為使用的機會很少(現在也許很不一樣)。就明白,我們熟悉的考試,基本上是漢族文化的一部分,把少數民族等同看待,的確是對他們很不公平。因此,就容易理解,為什麼大學收生少數民族高考要加分。
種族因素引起的教育爭議,並不少見。感謝一位校長傳來馬來西亞最近的新聞,大馬最近也因為大學入學問題而引起爭議。大馬把人口分為土著與非土著。土著主要是馬來人,也包括東馬的原住民。新任的教育部長宣布大學預科班的「固打制」(Quota),90%預留給土著學生,而佔人口30%的非土著,只有餘下的10%。問諸大馬的朋友,這是由來已久的複雜問題。筆者局外看來,似乎是以政府政策來營造族裔的優勢。
印度,長期以來都有大學入學的「種姓」(Caste)配額問題。即使有政策,最低種姓(所謂「賤民」)有優待的配額,但是效果不明顯;最低種姓的學生,或則難以入學,或則在學校受到歧視或者欺凌。社會上還存在一種看法:他們根本不值得受教育。公務員系統,也有最低種姓的配額。但是由於這種優待,最低種姓的公務員,反而被人看成是二等公務員。
社會的不公平,也許會長久存在。社會背景的不公平,難免造成學生學業表現的不公平。入學配額或者優待,只能夠稍為填補大學入學的鴻溝;但是弄得不好,也許只會擴大這個鴻溝,或者在社會意識上更加彰顯了這種鴻溝。把這種不公平,投射到種族因素,也只會讓社會更加撕裂。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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