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過香港 有何所失

香港再起,不單靠國家支持,更須摒棄自我陶醉或自我矮化,肯再次想像也敢冒險,重塑品牌和魅力。

全面撤限、恢復通關,2023年香港終可走出疫情、生活回常,各行各業重拾生機。特區政府致力「說好香港故事」,打造「香港回來了」,各界也紛紛響應說好香港故事。

唯過去幾年頹氣,除疫情外更受政治折騰所致,而創傷未癒。况且,疫情很大程度把社會焦點「凍結」,一旦解禁,曾被壓抑或放在一邊的矛盾和情緒也都會「回來」,如歐美等國疫後便面對政經衝突加劇、勞工抗爭再起。此際回來的香港是否仍風采依然?而回到的世界是否仍對她友善及欣賞?港人又是否仍充滿自信?

香港的傳奇

作為城市符號,香港曾代表先進開放、與國際接軌、敢闖敢幹、「can do」(搞掂)、不囿於教條。上世紀80、90年代為「東亞經濟奇蹟」一員、內地改革開放之典範。自由法治、反貪倡廉、行政效率、程序公義、專業和企業精神、市場規管質素等,有板有眼,縱有缺陷,港人引以為傲。

延續香港制度特質,乃一國兩制的初心,以《基本法》去保障其很多例外,讓「中國香港」馳騁國際舞台,發揮更大作用,能內地城市所不能。回歸時一國兩制獲西方世界背書,前途各方看好。若實行高度自治把社會和經濟管理得頭頭是道,民主循序發展,那承傳下來的香港故事,可更多姿多采,為國增光。

過去香港的管治水平、社會穩定、多元包容與開明程度,不亞於OECD(經合組織)的民主政體。財金融資、海運空運、貿易物流、信息交流上的優勢,鞏固其國際都會的地緣特色──連接中西、匯聚人才、海納百川。香港的傳奇,世人本耳熟能詳,為何今天需再說好故事?

《基本法》保障了很多例外,讓「中國香港」馳騁國際舞台。(亞新社)
《基本法》保障了很多例外,讓「中國香港」馳騁國際舞台。(亞新社)

難續唱從前之歌

一切皆因近年逆變。歷史弄人,回歸後香港陷入政治分化泥沼而無法自拔,新一代出現身分困惑,社會日趨偏激內向,議會拖拉內耗,慢慢地這座城市顯得暮氣沉沉,失去原有驕人的「香港速度」。中央既憂人心未回歸,更覺港式民主失控;至2019年動亂,認定外力介入,故實行《港區國安法》,全面整頓特區政治秩序。

西方唱淡新秩序下的香港,視一國兩制變質。香港本具中西交集的優勢,今兩不討好:對疑外的愛國者,她太西方;對疑中的西方,她太中國。在美國帶頭圍堵中國及美中角力下,香港跟英美系國家的關係今非昔比,西方陣營在把香港功能矮化,讓新加坡乘勢而起,取代其位置。另一方面,中央視香港為顏色革命萌芽之地,處處防範顛覆,有人擔心國家從此貶低香港,致有「深(圳)升港沉」之言。

故冷戰歷史學家George Kennan曾說(大意),一旦開戰會發現要為從未想像、完全不同之事由而戰。2019年香港也似這樣,後遺症嚴重。政府努力唱好香港,推出各樣藍圖,招商引才,市面也復見車水馬龍,對抗性的行動消失;但表面平靜的背後,深層鬱結未解。且出現另類不安,從前敢說敢為,今顧忌漸多,先問是否「安全」。移民潮再起,青壯人才流失,一些企業外資他遷,人心浮動,國際上在問:究竟只是中段陣痛,還是歷史終結?香港偏離原來軌道,難續唱從前之歌。

中央既憂人心未回歸,更覺港式民主失控。(亞新社)
中央既憂人心未回歸,更覺港式民主失控。(亞新社)

中段陣痛還是歷史終結?

關鍵在於一國兩制的未來──究竟是維持還是逐步收縮香港的特殊性?會否有了大灣區便沒有香港?香港仍否敢為天下先?

懷疑香港的情緒,從兩極散播。一些人認為他們熟悉的「舊香港」,已像紫砂茶壺的累年茶漬般被洗掉;極端者宣講「香港已死」,並把一切歸咎於「一國」的憲政體制,甚至視九七回歸為歷史錯誤。另一些眼中只見香港劣敗、戀殖及港獨,把「亂象」歸咎於九七回歸走了歪路,未有擺脫英殖統治的思維和制度枷鎖,主張徹底改造及去西化。兩極之間,很多人在盤算。

中央重申堅持初心、不走樣。國家主席習近平去年「七一」重要講話定調,「必須長期堅持」一國兩制;在維護「一國」原則和利益的大前提下,「必須保持香港的獨特地位和優勢」,「保持普通法制度」,拓展國際聯繫,珍惜和善用香港之別,「繼續發揚包容共濟、求同存異、自強不息、善拼敢贏的優良傳統」。他要求特別關愛新一代,說「青年興,則香港興」。

要活出當中精髓,香港之歌才唱得響亮。現在年輕人的疏離感嚴重(註1), 2021年底「完善選舉制度」後首次立法會選舉,青年選民投票率暴跌,只有6.4%至6.6%!根據香港青年協會青年創研庫去年調查,近半青年受訪者(46.9%)對香港的未來感到悲觀,只有37.9% 對個人未來發展傾向樂觀;他們追求的核心價值,依次是自由、民主、法治、人權、包容。故大興土木、物質建設之同時(註2),也須彰顯價值文明,讓港人──特別是新一代──知為何奮鬥。

港府須彰顯價值文明,讓新一代有動力奮鬥。(Shutterstock)
港府須彰顯價值文明,讓新一代有動力奮鬥。(Shutterstock)

香港體現一國兩制的真實

香港的存在繫於一國兩制,反過來也體現一國兩制的真實。今天及往後(超越2047年)跟前25年所處環境已不一樣,憲政要求有了變化,但一個「主動vs.被動」的香港,塗上一國兩制的異彩仍會濃淡有別。位處國家前沿,香港的另制特色在於創、試、闖,尤其在於與西方資本主義的連接、國際化樞紐和跨文化氣息,內地城市難以代替。

國家好香港才好,要做到「國家所需,香港所長」。無論上世紀如何風光,若香港缺乏國家今天所需之長,能補內地不足,則難為國家現代化增值。了解國家發展大局,既看到民族復興前景,也正視內外種種挑戰,憂國家所憂。當前中美關係處於低點,地緣政治惡化,全球經濟嚴峻,考驗我國的大國智慧。中國愈能融入世界,而世界也信賴和看好中國未來,香港才有戰略發揮空間和存在之理(raison d’être)。

香港須在國際上──尤其亞太──重新布局,不能人家要把你邊緣化,你便更內向化。國家要求一個具輻射力而非動輒躲在國家背後的香港,能吸引四方人才企業、資本和技術,引領大灣區發揮外循環作用,既內聯更外展,乃國家重要對外棋子,在地緣政治緊張時仍能做好中介角色,這樣「八大中心」的定位才見真章(註3),才是重返國際舞台的要義。

為何不能沒有香港

逆境作戰,必須自強,立足當下。未來決定於一國兩制實踐上的矛盾統一,難度高,挑戰大:如何在中央全面管治權下彰顯特區的高度自治,如何在愛國者治港的主軸下實現五光十色的本土政治,如何維護國家安全又不減自由人權法治的色彩,如何讓青年既擁抱國民身分又以本土為傲,以及如何既取信於國家也取信於國際。

再工業化和再中介化,要超越傳統作業模式,發展新功能,開拓新產業新市場,創科之路不簡單複製內地,與內地融合不止着眼商機、追求短利。香港再起,不單靠國家支持,更須摒棄自我陶醉或自我矮化,肯再次想像也敢冒險,重塑品牌和魅力。網絡曾流行名詞”FOMO”,即”fear of missing out”(怕會錯過)。須自問:究竟「錯過香港,有何所失」;若無所失,人們便不介意放棄及繞過香港。說好香港故事,便需打動本地、內地和國際聽者,為何不能沒有香港,而這又是怎樣的「香港」?

註1:反修例動亂被捕者中有四成是學生,他們為何極端化且接受政治暴力,社會須進一步反思。

註2:以大嶼填海及北部都會發展為例,前者政府現估算造價近6000 億元,後者有顧問公司估算涉公私投資共3 萬億元,若同期推進,投資非常龐大,故融資也考驗社會上和市場對香港長遠的信心。

註3:國家「十四五」規劃確立香港為8 個重點領域的發展中心,包括國際金融中心、國際創新科技中心、中外文化藝術交流中心、國際貿易中心、國際航運中心、國際航空樞紐、亞太區國際法律及爭議解決服務中心,以及區域知識產權貿易中心。

原刊於《明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張炳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