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接前文:〈中國文化中的「瘦馬」意象〉
被法國國王路易十四派往中國傳教,曾八次隨康熙皇帝出巡塞外的耶穌會士張誠(Jean-François Gerbillon)在寫給教廷的信中,有如此記載:
「對於一個歐洲人來說,至少和他們自己的國家相比,此處的生活是極其艱難的。傳教士的職業使我們不得不忍受特別的疲勞艱辛,而在宮廷中供職的傳教士所忍受的勞累遠比其他傳教士要多,因為他們必須完全順從君主和大臣的意願,以維繫他們對天主教的保護。」
大量事實表明,來自意大利的郎世寧在華生活充滿失意和挫折。作為畫家,他的創作理念難以得到皇帝的全面認可,更勿論那些勾心鬥角的中國同行;作為耶穌會士,他面對的是雍正、乾隆時期史無前例的禁行天主教,以及複雜無比的政治鬥爭。
在耶穌會的最高利益──傳播基督教面前,生活和工作中的困苦與磨難,對郎世寧來説都可以克服和忍受。但是無法傳播基督宗教,則直接宣告了郎世寧之命運悲劇。
在這個東方國度,他永遠只是一個來自異域的「他者」。
所以,瘦馬就在他的幾幅畫作中,如此含蓄隱晦地以「他者」的角色出現,如此的瘦骨嶙峋,如此的落寞孤單,寄托着畫家的複雜心緒。
西方藝術家的自我表達
書寫至此,不禁令人想起西方繪畫史中,濫觴於自16世紀初的「自畫像」傳統。隨着時代推移,「自畫像」之表達方式也不斷演變,包括了關注自我、探索自我和呈現自我,這些都是不同年代的藝術家表達自我的諸種方式。
值得留意的是,自畫像的出現與個人主義的誕生幾乎同步,而鏡子是催生二者的媒介。文藝復興時期流行的自畫像理論是「每位畫家畫的都是自己」,而在之後的「對鏡摹寫」過程中,藝術家始終面對着一個似是而非的「自我/他我」,一個他人眼中的自己。
對於創作者而言,自畫像往往是內心複雜世界的排解方式,是理想自我與現實自我衝突的產物。通過自畫像,他們能夠更為清晰直觀地審度自己的精神狀態和內心世界。
故此,無論是揚·范艾克(Jan van Eyck)式的自我展現;倫勃朗(Rembrandt)式的自我剖白;還是梵高(Van Gogh)式的自我分析;亦或是弗裡達(Frida Kahlo)式自我流露,都是着重於自我意識之覺醒和自我主體意識之建立。
個人主義一直都是自畫像背後或隱或現的主題。
中國式的隱匿及含蓄
與西方着重表達和尋找自我不同,中國傳統藝術固有自我表達,但是與之相互平衡的,就是如此含蓄的「隱」。故此,郎世寧雖來自西方,但基於種種因素,他的表達方式更接近中國文化,個人融入了畫作之中,物我難分,如此的「隱匿」。
從這方面來看,郎世寧的表述方式,與八大山人頗有共通。在八大筆下的禽鳥,或是突胸駝背,白眼向天,透露出對外部世界的警覺和不信任;或是閉眼俯首,全身緊縮,流露出與世無爭的孤傲神態,從而體現出那個獨特歷史環境中的精神和心緒。
這也是一種「隱匿」的表達方式。
在《説文解字》中,「隱」的意思是「蔽也」,即是藏起來。作為傳統中國的主要表達方式,「隱」並非不讓他人知曉,只是以委婉之法予以表達,即《文心雕龍》中所說的「遁辭以隱意,譎譬以指事」,所期待的效果是「辭欲隱而顯」。
如此方式,猶如文學表達中的「興寄」,作者有意讓某些文字「使人思而得之」,或「以俟人之自得」,而不作正言直述。而作為觀賞者,我們就需要專注和耐心,予以尋覓及體會。如此來説,某程度上我們都該是索隱派的門人。
中國式書畫中的「隱匿自我」,與西方式自畫像中的「顯性自我」,兩者很是不同,值得細細玩味,繼續探討。
現代式表達的淺薄和焦慮
在中西傳統文化中,如何自我表述各有不同,意境不一,但這都是從主體出發,經過不同方式的創作和詮釋,予以表達,最後將内心世界得以呈現和抒發,轉化和升華。
而到了最後,都是回歸自我,回到主體。
在此歷程中,無論創作者和欣賞者,都需要專注和耐心,或者予以轉化和創造,或者予以尋覓和理解。這是我們行之已久,卓有成效的傳統方式。
但在人工智能和資訊泛濫的新時代,這種傳統方式能否延續?究竟被何種形式所取替?是含蓄隱匿,還是開口見喉?是靜心品味,還是囫圇瀏覽?是專注創作,還是自戀自拍?最終效果是轉化升華,還是淺薄焦慮,迷茫彷徨,身心依然難以安頓?
這些都是我們無法逃避的現實問題。因爲外在世界如何變化,我們依然需要尋找自我,表達自我。這是人類的永恆主題。
收筆之際,我不禁突發奇想,如果郎世寧來到現代,他又該用何種方式予以表達呢?
瘦馬的意義 3-3
!doctyp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