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貧委員會上周公布名為《退休保障 前路共建》的諮詢文件,內含大量數據及對各種不同退休方案的精算推演,與其說是諮詢文件,不如說是有教育作用的資料庫。受過初級經濟學訓練及頭腦清楚的人,若肯用心,可自行根據文件中臚列的數據,推導出什麼退休方案可行什麼不可行,又或不同方案的機會成本有多大。
這份文件是扶貧委員會集體意見的反映,但這並不表示各委員有統一立場。政府的立場卻是清晰的,即退休保障不適宜只用一條支柱,應確保不同的人依賴不同的支柱。政府而且認為,若「不論貧富」的人,都可以從政府獲得同等的退休福利,便會使資源錯誤配置,窮人得不到足夠的保障。
數據擺在眼前 沒有條件樂觀
這個立場並非橫空而出。要明白為何政府及相當一部分扶貧委員會委員有這些結論,我們必先明白香港社會須面對的三大制約。忽視這三個制約的任何一個,都會使退休方案變得不切實際、不接地氣。
第一個是人口老化問題。今屆經濟學諾獎得主迪頓(Angus Deaton)在他的通俗著作《大逃脫》(The Great Escape)曾說過,現時在發達經濟地區出生的女嬰,有超過一半的機會可以活到100歲以上。香港是發達經濟地區,女性出生時的預期壽命在87與88歲之間,為何這麼多的新生女嬰可預期活過百歲?這是因為未來100年中,每一個年齡的死亡率都會因醫療進步而下降,不停推高壽命。
試想想,就算我們只能活到90多歲,怎樣才能有足夠的資源支持我們的生活?有工作的港人,一生中大約工作稍多於40年,但並非每一個青壯年人都會工作。若把勞動參與率也考慮在內,一個港人一生平均工作不過30多年。也就是說,平均而言,工作30多年便須生產到能支持90多年生活的物質或服務。這並不是容易的事,也完全是一個古未有之的現代全新現象,世界上沒有哪一個國家、除非是特別富庶或天然資源特別豐足的,懂得應付這問題。
100年前的西方國家,人均壽命只得54歲;60多年前的中國,人均壽命只有40左右,人民不用太擔心退休問題,不少人根本連退休也沒有,工作至一命嗚呼的也所在多有。但今天不同了。據香港統計處估算,2014年,15至64歲的青壯年人有504萬人,65歲或以上的有107萬人。但到了2064年,青壯年人將下降至392萬人,老年人則上升至258萬人。我們也要注意,並非所有青壯年人都會工作,真正的勞動人口(包括了65歲或以上仍在工作的人口)只得311萬人,換言之,每名勞動力不但要養活自己、子女或配偶,尚要扶養0.83位長者。我們的退休制度若建基於跨代扶養,必須算一算是否有足夠的扶養比率。
香港有些評論人可能天生樂觀,又或心存僥幸,以為船到橋頭自然直,根本不去思考錢從何而來的問題,以為既然政府的推算常常出錯,所以扶貧委員會今次的文件也只是「一味靠嚇」。這是很懶惰的低級論述。沒錯,沒有人有水晶球,不可能完全確知將來的情況,但人口結構的變化卻是很緩慢而且有跡可尋的,今天的推算,就算有誤差,也影響不到大局。例如,假如沒有大量的新移民,今天若有100名初生嬰兒,30年後便有大約100名30歲的成年人,這個數字不會暴增,若無戰爭瘟疫,也不會暴減。未來幾十年的人口結構預測,雖不中亦不遠矣,我們沒有條件忽視將來出現人口結構呈倒轉金字塔的問題,即港人的壽命特別長,老人眾多,但生育率幾乎世界最低,將來根本沒有多少青壯年的納稅人口。
任何涉及跨代的退休保障制度(包括隨收隨支式的所謂全民退保或老年金等等),必須面對此一制約:究竟有否足夠仍在工作的納稅人,支付長者退休所用的款項。
第二個制約是因人口老化帶來的財政困境。2014年3月3日,政府設立的長遠財政計劃工作小組發表了200多頁的報告,推算出人口老化會帶來的財政困難。要注意,這份報告的推演並無包括設立所謂全民退保所需的款項;若是設立,開支要相應增加。
在沒有設立全民退保,而政府所提供的服務又只能維持在過去水平的條件下,政府的開支依然會不斷增加,蓋因長者所需要的醫療、福利等等項目,也會按長者人數上升而增加也。按照推算,2029/30年度便會出現結構性財赤,到了2041/42年度,不但耗盡財政儲備,還要欠債2710億元。
港人不會滿意對長者的服務毫無寸進,例如有病時住院日數不能增加,身體稍為康復便要趕緊回家,等候治理慢性病也曠日持久;但若服務水平按照過去十多年進步的速度繼續發展下去,加上長者人口迅速上升,2021/22年度便會出現結構性赤字,2028/29年度用盡儲備,開始借債,2041/42年度政府會欠下近11萬億元巨款,佔屆時 GDP 大約154%,與今天的希臘相似,但比不上日本欠下近 GDP 230% 的巨債。
我機緣巧合,除了是今屆扶貧委員會的成員外,亦曾是人口政策督導委員會及長遠財政計劃工作小組的成員,見證了多名專家論證人口老化、財政形勢及各退休方案的推算。我對任何人的推算,包括政府的推算,一向都抱着「打爛沙盆問到篤」的態度,不斷質疑他們的假設,不少其他委員亦如是,直到消除疑慮為止,對推算的最後結果,我們不用全然同意,但任何「篤數」的可能性,不論是真實還是幻想,在論辯過程中應早被清洗乾淨。
政府去年才發現人口老化將帶來的巨大財政困局,此後我們便不能把頭埋在沙中,要敦促政府堂堂正正面對這困難。但無論我們如何做,也只能延遲財赤的出現,很難扭轉局面。不信邪嗎?可以,但先看看兩組已知的事實。在未設有全民退保的2010/11至2014/15年度短短四年內,用在長者的社會保障開支上升了70%,醫療開支上升39%,放在長者的各種開支總項已達553億元(未有算及房屋開支),共增加了56%!這些主要都拜人口開始老化所賜,未來長者人口肯定再迅速上升,財赤不出現才奇怪。
另一組已知事實,可參考比香港更早步入老化期的日本和歐洲等地。日本人的壽命及生育率與港人相差極少,但進入人口老化期卻早於香港,日本的今天可視作香港的明天。20多年前日本政府欠債只佔 GDP 一半左右,近年卻已升至230%,政府想盡辦法仍化解不了人口結構帶來的財政壓力;歐洲不少國家實行隨收隨支的退保,情況亦甚慘烈,若無龐大的退休開支,歐債危機絕不會如此嚴重。
據《退休保障 前路共建》第63頁的數據顯示,人口十分老化的日本,公營退休金計劃的替代率(即退休福利等於退休前收入的百分比)稍多於30%,但總開支卻等於 GDP 的10%以上,套在香港的環境,意味若香港的替代率也是30%,每年開支將可達2,000億元以上。至於希臘,替代率九成以上,但老年人比例及不上日本或即將出現的香港,退休開支則佔GDP的13%左右。香港目前政府的總開支也只是 GDP 的20%左右,引入了人口老化及甚至是全民退保的因素,加稅是明擺着的客觀事實推論,怎可能是「靠嚇」?對之視而不見只可能是自欺欺人。
第三個制約是《基本法》,當中第107條規定香港政府財政須量入為出,收支平衡,避免赤字,與 GDP 增長相適應,第108條又規定維持低稅制。兩條文指出香港政府的開支不容太大,否則在低稅制下會出現赤字。全民退保幾乎一定會牴觸《基本法》條文,除非所涉金額少之又少。其實就算沒有全民退保,政府因人口老化而帶來的財赤問題已經焦頭爛額,要守得住《基本法》107及108條已捉襟見肘,若再引入涉及巨款的全民退保,不違反《基本法》,難矣!
若不論貧富 會浪費資源
坊間的一些退保建議,有些根本經不起推敲,若二三十年或甚至一二十年內政府不再注資或加稅,便要破產難以為繼,即要今天的年輕人受騙入局。正如上文所述,到時政府既已用光儲備無資可注,又因《基本法》的約束,不可能大幅加稅或大搞赤字預算,那麼,退保是要名副其實地破產了,今天20多歲的年輕人交了多年的稅後,到50歲左右時便要眼見退保破產,怎可能甘心?
坊間亦有方案建議把強積金的供款轉移到全民退保,這本身可能便已違反《基本法》了。注入強積金的是供款,不是稅收,因所注入資金由僱員擁有,若轉入隨收隨支的全民退保,因交到政府手上的款項再不屬私人擁有,明顯已屬稅收,而且數額不低,政府可能在法庭上被人挑戰違反《基本法》。
也有些人認為全民退保是權利。這是很奇怪的說法,為什麼不論貧富,人人退休後都有權利向仍在工作的、包括收入不多的人索取款項?亦有論者指出,全民退保一旦設立,將會吸引不少從未在港工作或交稅的人,移民入來領取福利,尚在工作的港人又為何有義務要養活他們?
又有一些人認為長者已對港貢獻一生,有權利退休時取得福利。敬老的確是好事,但並非每一位長者都曾對港有貢獻。若是論貢獻,可能要算算他們共交了多少稅,其他的貢獻早已被薪酬補償了,但他們絕大多數對自己的家庭都是確有貢獻的,為人子女倒是有倫理責任照顧自己家中長者。2012年統計處進行過一項住戶調查,倒是發現49.9%的港人認為保障退休責任屬於自己,19%的人認為責任在於兒孫,10.2%屬於配偶,認為是政府責任的,只得9.5%。
我對價值觀的爭論並不感到興趣,但卻認為任何退保方案首先要可持續及對持份者有利。這次為期六個月的諮詢,容許我們有時間思考如何篩選或設計出最好的方案,將來有機會我尚須對不同的方案以精算結果作為基礎逐一討論。但在人口老化及資源有限的制約下,隨收隨支的全民退保很容易浪費掉資源,不利於最有需要的窮人。
原文刊於《信報》,獲作者授權發表。
(封面圖片:Pixabay/CC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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