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你背着我!死,你背着我!

金庸刻意布下迷陣,隱藏了大量謎題在《射鵰英雄傳》之中。因此,幾乎每個人物、情節和各種武功招式,作者都悉數運用了「調轉」,甚至再融入「合而為一」的技法建構出來。

若有人提出這樣一個問題:對庚戌子來說,黃蓉哪一句說話是最難忘的呢?庚戌子會毫不猶豫地回答是這一句:「黃蓉輕輕唱道:『活,你背着我!死,你背着我!』」

踏入1966年,金庸另一部武俠小說《天龍八部》連載已近尾聲。當年1月,與金庸屬莫逆之交的梁羽生先生化名佟碩之;他故意隱藏身份,連續3個月在《海光文藝》發表〈金庸、梁羽生合論〉。這篇品評金、梁二人的個人風格文章刊出後,隨即在文化界引起連番爭議,更成為一宗多年未決的文壇公案。

時至今日,批評家大多仍執着於「宋代才女唱元曲」之失誤,卻似乎都忽略了文中一則重點──碩之先生所指出的一個事實:金庸的故事是有「藍本」的。

在這篇〈活,你背着我!死,你背着我!〉中,筆者會將梁思成與林徽因兩人無奈地、長久地在病榻上掙扎的往事,與《射鵰英雄傳》書中情節作一比對,藉此再次向讀者闡明一點:《射鵰英雄傳》的男女主角,其人物藍本,就是梁林這一對為國為民的學者鴛侶。金庸傾力細說的那些緊扣心弦、感人肺腑的故事,就是來自他們飽經淒酸苦楚的人生際遇。

「一陽指」的靈感源頭

前文經已指出,金庸創作武功「一陽指」,乃是取材自孫中山先生行醫的歷史。而取名「一陽」,是源自國民黨黨徽的「青天白日」圖案。又因金庸原先在舊版敍述郭靖學會了基本的「一陽指」,筆者就以此推定這套武功是隱喻西方醫術。

國民黨黨徽寓意「青天白日」。
國民黨黨徽寓意「青天白日」。

下面是舊版的對白。

郭靖向黃蓉道:「你知道我資質魯鈍,這點穴功夫精深無比,哪能一天就學會了?不過雖只學得幾手,我想要勝過裘鐵掌是有所不能。但和他對耗一時三刻,那是一定能成的。」

金庸刻意布下迷陣,隱藏了大量謎題在《射鵰英雄傳》之中。因此,幾乎每個人物、情節和各種武功招式,作者都悉數運用了「調轉」,甚至再融入「合而為一」的技法建構出來。由此推斷,便可知道這樣一個事實:金庸根本早有計劃,要王重陽與段智興交換武功絕學。

否則在舊版中,一燈大師便不能以混合了「先天功」的「一陽指」去替黃蓉治傷。郭靖亦沒有可能通過從旁觀察,而學得到這套能用以治病的點穴功夫。綜觀上述情節,便會明白金庸一直在借古喻今:他以宋代作為背景的小說來述說梁林的生平故事。

回顧現實,1937年6月尾;梁林覓得實證,足可證明山西五台山大佛光寺之主殿──東大殿,是建於晚唐之千歲木構(金庸轉化成郭黃奪得《武穆遺書》的過程)。 梁林幾經艱辛研究而獲得的成果,原本應可成為讓國人振奮的大好消息;但在戰爭步步迫近的陰霾下,他們內心的歡欣喜樂剎那即滅。未幾,日本軍隊全面侵華,梁林與國人皆無可倖免,深陷於苦難歲月當中。

「一陽指」其中一式是靜脈注射

七七事變後,梁林舉家南渡走難。他們跟隨西南聯大迂迴撤退,先後遷移到長沙、昆明,到了1941年才在醫療物資匱乏的四川鄉鎮李莊落腳。思成本業是建築,不曾習醫,在當地卻要親自為患上嚴重肺病的夫人施藥治療。他學會的其中一種西醫技術,就是靜脈注射(粵語叫做「打針」)。讀者可會聯想到打針跟點穴的手勢,兩者是甚為相似的呢?很明顯,金庸有這個想法;亦因此,郭靖是有必要學識「一陽指」的。

比較過小說內容與史實之後,相信大家都已看透這樣一點:金庸為治療黃蓉(即是林徽因)的傷病,早就預備了「一陽指」這套點穴功夫。他從孫中山的西醫知識取得靈感,再層層鋪墊;先要讓黃蓉為鐵掌所重傷,然後引出從王重陽處學會「一陽指」的一燈大師;再寫一燈大師用「一陽指」來為她醫治,更務必要讓郭靖(即是梁思成)學到這套武功。

當我們知悉作者為一幕醫治傷病的情節而費盡心思,並編寫出一段相當曲折複雜的傳承關係之後;便可以再進一步,弄清金庸撰寫《射鵰英雄傳》時的創作原則:他絕對不會是邊寫邊想的。小說的大綱和小節,就恍如建築營造裏面的一樑一柱,均是依照作者腦海內一幅早已擬定的藍圖,秩序井然地展現出來,而並非全然天馬行空地在讀者面前東騰西躍的。

讀者或許會認為,筆者只是倚靠這一點便作出結論;實在輕率,更有牽強附會之嫌。請恕庚戌子囉唆,在此再三懇請讀者注意:金庸精心為梁林作傳,兩人的生活點滴皆囊括其中,甚至可說是鉅細靡遺。以下將會有更多事例,足可證明筆者的觀點無誤。

身經百劫也在心間

現在我們再從現實歷史的進程,領略金庸如何依照梁林的艱苦經歷來鋪排小說情節的出場次序。

靖蓉在密室內合掌運息,是重演徽因連日在病房陪伴思成。
靖蓉在密室內合掌運息,是重演徽因連日在病房陪伴思成。

郭靖黃蓉先後遭奸人所害而身受重傷,又各自因為不同的武功招式而得以治癒。不難看出,郭靖受傷在先,是因思成在1923年騎電單車遇到意外,腳部受重創而需要留院療養(金庸把這段往事編寫在〈密室療傷〉之中)。

筆者亦已解釋,靖蓉在密室內合掌運息,是重演徽因連日在病房陪伴思成,並和思成合作翻譯英國作家王爾德的The Nightingale & The Rose成為《夜鶯與玫瑰》的歷史;而這夜鶯亦成為舊版內,另一「女」角色秦南琴身邊的「小紅鳥」的靈感來源之一。這宗意外亦為金庸帶來兩種厲害武器──「打狗棒」和「軟蝟甲」之創作概念。關於這些推論,讀者可以在《射鵰解謎》上卷書中找到原因和答案,筆者不在此重述。

思成在1923年的意外受了重傷,而徽因罹患的肺結核病便反反覆覆,纏繞多年。她在東北大學任職時初次患病;到1937年抗日戰爭展開,病情便急轉嚴重,更一度命危。

金庸為暗喻醫院病房的事情,先編寫〈密室療傷〉,而寫〈鐵掌頂峰〉,是代表梁林發現五台山的大佛光寺。再寫到〈一燈大師〉,就是為了記錄梁林走難和尋醫治病的經歷。這裏我們再次看到,一切都是順着史實陳述,作者並沒有隨意調換時序。

我們亦可從另一角度,以梁林家人的見證來尋找線索。梁林兒子梁從誡曾撰文〈我的母親林徽因〉。庚戌子發現,他憶述梁家走難時的遭遇,甚至其細節之處,都竟然如光影交錯,顯現出金庸描寫黃蓉受重傷後窘迫無助的悲慘境況。相信大家深入讀過這篇文章後,亦都會感到他彷彿是在訴說《射鵰》書中──〈黑沼隱女〉到〈一燈大師〉兩大章節內,靖蓉一次又一次衝破重重難關的情境。

筆者不能在此把全編文章引錄。唯有抽選其中幾個與小說敍述十分相近的情境,陳列如下:

……緊接着,在我們從長沙遷往昆明途中,母親又在湘黔交界的晃縣患肺炎病倒。我至今仍依稀記得,那一晚,在雨雪交加中,父親怎樣抱着我們,攙着高燒40度的母親,在那隻有一條滿是泥濘的街道的小縣城裏,到處尋找客店。……

……記得我在這裏讀小學時,除了冬天外婆親手做的一雙布鞋外,平時都只能穿草鞋。……

……整個李莊沒有一所醫院,沒有一位正式醫生,沒有任何藥品。家裏唯一的一隻體溫計被我失手打破,大半年母親竟無法量體溫。就是在這樣的條件下,她的病情一天天沉重,卻得不到像樣的治療。……

……眼看着她消瘦下去,眼窩深陷,面色蒼白,幾個月的工夫,母親就失掉了她那一向煥發美麗的面容,成了一個憔悴、蒼老,不停地咳喘的病人……

……47年前後她的幾首病中小詩,對這種難堪的心境作了描述。儘管那調子低沉陰郁得叫人不忍卒讀,卻把「悲」的美學內涵表達得盡情、貼切。……

從肺結核病到鐵掌重傷

在民國年代,肺結核病是難以根治之症,病發期間會出現晚上盜汗、潮熱及陣陣面紅如妝的狀況。金庸當然不會直接敍述黃蓉患上肺病,於是安排裘千仞以鐵掌襲擊,而引致她身受重傷。從以下段落,大家可以觀摩金庸描寫肺病徵狀的精妙筆觸。

郭靖吃了一驚,他額上大汗淋漓,長眉梢頭汗水如雨而下,要待上前相扶,卻又怕誤事,……看黃蓉時,她全身衣服也忽被汗水濕透,顰眉咬唇,想是在竭力忍住身上痛楚。

郭靖凝神望着黃蓉,見她臉色漸漸泛紅,心中更喜,豈知那紅色愈來愈甚,到後來雙頰如火,再過一會,額上汗珠滲出,臉色又漸漸自紅至白。這般轉了三會,發了3次大汗,黃蓉「嚶」的一聲低呼,睜開雙眼,說道:「靖哥哥,爐子呢,咦,冰呢?」郭靖聽她說話,喜悅無已,顫聲道:「什麼爐子?冰?」

三個惡人──歐陽鋒、歐陽克、裘千仞

金庸又寫黃蓉在惡夢中見到歐陽鋒、歐陽克和裘千仞。這3個惡人代表的現實人物,都曾經傷害過林徽因。庚戌子知道金庸的用心之後,故事所反映的真相便明明白白地擺在眼前了。庚戌子亦當然讚同金庸的思量;同時庚戌子也知道,為何金庸必定要在小說中,以各種方式懲罰這3個惡人的原因了。

黃蓉四下一望,搖了搖頭,笑道:「啊,我做了個惡夢,夢到歐陽鋒啦,歐陽克啦,裘千仞啦,他們把我放到爐子裏燒烤,又拿冰來冰我,等我身子涼了,又去烘火,咳,真是怕人。咦,伯伯怎麼啦?」

世間始終你好

思成學會打針技術之外,還日夜守候在徽因病床前。寒濕時節,為保持室溫,思成要生個火爐,時刻監護,以免她受風寒侵害。至於一切家庭細務,都由思成一手包辦。思成的確背負着照顧徽因和家人安危的重責。

思成曾在書信中對費正清和費藯梅說:「我覺得是我,是我的忽視,我的不夠盡心盡力,造成了徽因現在的狀況,我永遠也無法原諒我自己。」

解讀過小說,再看到上面思成的一番話,庚戌子內心已把梁思成與郭靖「合而為一」,亦已分不清這番說話是出自思成還是郭靖的了。金庸經常自許是一個說故事人;筆者敢說,他把現實轉化成小說故事的才華,是無與倫比,天下第一的。

說起梁林的故事,大家或許都受坊間一般只著重情愛的傳記和電視劇影響,都太側重在徐志摩一方。以致很少人注意到,在徐志摩意外身亡後,梁林的其他跌宕際遇。還幸,有一位作家金庸,他靜悄悄地把兩人的事蹟,完完全全地記錄在《射鵰英雄傳》之中。

從思成和徽因的傷病經歷,庚戌子感到兩人都珍惜對方,在困厄中,他們都對對方悉心照顧,呵護備至。種種往事,皆足可見證梁林情深。庚戌子亦從小說中看到金庸筆下細膩、詳實的記錄;而更重要的發現便是︰金庸是以此來表露他對梁林的思念和綿綿敬意的。

在這篇的結尾,庚戌子請大家細心思考一下金庸的心意。金庸在1966年4月號的《海光文藝》,以一篇〈一個講故事人的自白〉回應了碩之先生。筆者認為是重點所在的一句:

「作為一個說故事人,發現別人一點也猜不到我在兩年多前所布置的結局,不免沾沾自喜。」

雖然金庸回應碩之先生的,是關於《天龍八部》的結局安排,但筆者認為,金庸其實已就《天龍八部》和之前所有作品中令人困惑的謎題發表了感想。

〈活,你背着我!死,你背着我!〉二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