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新冠疫情影響,原訂2020年舉行的第4屆唐獎頒獎典禮,遲了一年在周六(11月20日)透過網上舉行,其中,「漢學獎」得主王賡武教授從新加坡大學連線發表主題演講,他表示,中國應成為多元民族的國家,利用與時俱進的「文」和一脈相承的「史」,或許就能兌現承諾,給予人民安穩的未來。
文史相成中國之道 身在海外心向炎黃
著名史學家、新加坡國立大學特級教授王賡武教授周六應邀在網上發表主題演講,他梳理了中國近百年發展歷程,認為在西方知識體系衝擊、政治制度更迭下,幾千年來一脈相承的中華文史傳統,在近代仍然扮演着關鍵角色。
91歲的王賡武教授以「文史相成的中國之道」為題的演講,揭開第4屆唐獎頒獎典禮的序幕。
出生於印尼泗水、成長於英屬馬來亞的王賡武教授,是東南亞華人研究先驅。小時候接受中國傳統儒學教育,後來接受英式教育,從進入馬來亞大學攻讀學士課程,到獲得倫敦大學博士學位,獨特的學習經歷,讓他得以開放的態度,徜徉於中西文化思想之間,以獨特的「南方視角」,用東南亞華人的視覺理解中國。他研究海外華人與移民的歷史著作,已經成為經典;他在學術上的成就和貢獻,啟發了一代又一代的年輕學者。
「1947年我17歲之前,我一直都在國外,我只是遠遠地觀望中國……父親教我文言文,儘管他給我挑選的許多文章,都觸及過去中國的許多重大事件,但他沒有當作歷史來教。」王賡武教授的演講,從自身成長經歷出發,指出身在馬來亞霹靂州(Perak)的他,「中國」卻成了生活的重心。
王賡武的父親說,「文」就是中國文化的基石,使所有的紀錄得以保存,歷史得以記載,家族關係得以界定,理想的天下得以建立,但他從未提及當時儒家知識分子重視的「道統」,而深陷危機的中國,卻在拚命自我捍衛。
民國大學課程有趣 前路茫茫頓感迷惘
王賡武自言一直很喜歡中國歷史故事,像項羽反抗暴秦、李陵寫信給蘇武,傾訴有家歸不得的感受,只能留在中亞與「匈奴」為伍。他還努力背誦古詩文,儘管不是他日常交談的用語,這些詩文卻傳達了一種深深的自豪和嚮往,讓他覺得「中國」更親切了。
後來,父親送王賡武到英文小學唸書,這使他日後的思維能跳脫傳統的觀點。但是,由於國民革命的不徹底,作為等待歸鄉的海外中國人,王賡武只覺前路茫茫,因為中國文史傳統正受到西方知識體系的挑戰,中國國內也受到政治變遷的影響,他不明白為何一切都如此動盪。
二戰結束,中國屬於「勝利國」,華僑感到欣喜。王賡武也回到中國,進入南京的國立中央大學就讀,歐洲開始「冷戰」,中國的內戰卻如火如荼。世界經濟漸漸復甦,中國的經濟卻在崩潰邊緣。王賡武驚訝地發現,在大學校園內,「傳統」和「現代」是如何急就章地湊合起來,有教授以傳統思想批判共產黨以馬克思的觀點改造中國。
也有海外華人教授以德國哲學家康德的理論解讀儒家思想,當然也有孫中山「三民主義」的必修課,民族主義與社會主義相提並論的政治意識型態,令王賡武這位「僑生」大開眼界,因為以前在英文學校並不會談政治。「學校課程有趣但令人迷惘」,天之驕子的大學生對前途同樣迷惘,因為未來不大確定會為怎樣的中國服務。
訪港尋康有為史料 驚覺反對共和者眾
因為父親的健康出現問題,王賡武離開中國返回馬來亞,進入新加坡新成立的大學繼續學業,並轉換成「華僑」的身份思考,但他明白儘管他離開了中國,「中國卻永駐我心」。
王賡武很快便成為一個嶄新國家新加坡的一分子,但同時又必須學習在中國境外如何做一個華人。在攻讀史學的過程中,他來到香港找尋孫中山與康有為的史料,發現康有為的南洋支持者希望光緒皇帝「復位」,而中國的高級知識分子數十年來始終反對共和。這種維持舊體制的強烈訴求,當時令他感到驚訝。
欣賞錢穆史學著作 朝代政治變數甚多
在香港,王賡武與新亞書院創辦人、歷史學家錢穆見過面,他欣賞錢穆的《中國歷代政治得失》等著作,錢穆的著作告訴他,現代中國共和體制借鑑法、美、蘇,已接受了新的敍事框架,以取代名教(正名份、定尊卑的綱常倫理)傳統。「錢穆的著作讓我意識到,朝代政治存在很多變數,」他說:「因此我不該毫無批判地全盤接受,任何將中國兩千年歷史敍述為毫無變動(的說法)。」
就讀倫敦大學亞非學院期間,王賡武選擇研究五代時期,因為讀了陳寅恪和傅斯年等的著作,認為研究這個分裂的時代,有助他認識中國近代史,從而理解二十世紀的中國,為恢復統一所作的努力。不過,他很訝異倫敦大學最後頒授他「中世紀史」的學位,因為他沒有研究過「中世紀」的歷史,中國也沒有所謂「中世紀時期」。這事讓他領悟到,學科之間的界線都是人為的,不該讓這些界線限制學者對知識的探求。
廣泛閱讀啟發良多 研究方法不拘一格
王賡武自言沒有學習過歐洲任何國家的歷史,他自己零碎地摸索過歐洲和英國史,多數是出於對文學的喜愛,包括莎士比亞的歷史劇、狄更斯、威爾斯、歐威爾、雨果、左拉、歌德、托爾斯泰、杜斯妥也夫斯基、莫里哀、王爾德、蕭伯納等人的作品,另外,經濟學、經濟史、社會學、政治學等,也成了歷史學之外的「延伸知識」。
在倫敦,王賡武也閱讀了大量歐洲歷史學家包括漢學家的經典著作,得到許多啟發,從而讓他的中國史研究能夠跨越傳統的敍事框架。他說:「沒有人教我用這種方式進行研究,但許多老師和學者,激勵我去質疑所學……我相信不同的研究方法,影響了我對中國十世紀(五代時期)分裂政治的書寫……近(現)代許多中國史學家是我的典範,陳寅恪就是一個例子,另外還有全漢昇、顧頡剛,日本學者內藤湖南、宮崎市定,他們都對西方史學抱持開放的態度。」
中國研究文革關鍵 毛澤東找不到出路
王賡武坦言,他過去研究中國和華人的進路,「文化大革命」是一個關鍵點,為什麼毛澤東呼籲民眾「破四舊」?為什麼年輕人似乎都願意追隨他?他無法接受自己解釋不了文革的現象,於是他去了澳洲國立大學,那裏有大量現代中國的藏書和檔案,從這些資料的研究中,他發現毛澤東主政下的中國,找不到未來的方向,因為當時的中國已抛棄了自己的過去,同時拒絕西方和蘇聯的路線,陷入了「自己製造的泥淖」。
1972年,澳洲和中國建交,王賡武和同事首次訪問新中國,他很訝異毛的追隨者竟利用「批林批孔」運動來批鬥總理周恩來及其他被認為欠缺「革命精神」的黨員,「毛澤東認為只有他才知道共產主義該往哪走,那是毛澤東的農民無產階級世界觀的最後階段」。
鄧公開放兩事變調 六四事件蘇聯解體
毛澤東逝世後,鄧小平准許國學學者回到崗位,但認為傳統是一種工具,可以視國家的需求改造。「鄧小平改革開放的承諾並沒有維持很久,有兩件事讓熱情變調」:一是1989年的天安門事件;二是1991年蘇聯解體,令美國成為冷戰後唯一強權,「用新的國際秩序重新審視中國的角色」。西方開始強調「普世價值」,認為中國也必須接受「普世價值」的檢視。西方許多分析家開始預言,中國很可能不久後成為強大的「勁敵」。
王賡武認為,胡錦濤和江澤民後來都回到了「文」的傳統,「當時對清史的撰寫有強力的支持」,以連結明末和民初的歷史,「這可以說是完成國民政府未竟之業」。
習確立毛歷史地位 冀中共獲廣泛支持
他續說,「習近平還未看到這部清史付梓,但他已確立了毛澤東30年統治的歷史定位」,如此一來,他便將鄧小平的改革開放,「直接與中華民國與清朝天下都連接了起來」,從而令「政權獲得廣泛的支持」。
王賡武最後總結:「若過去的中國是奠基於古老的皇帝天下觀,那麼中國永遠不會是當今論述架構下的帝國,中國有自成一格的脈絡,代代承襲直到二十世紀才被共和體制取代,開始服從新的世界秩序。但在追尋現代化的路上,中國已經成為了更強大的中央集權官僚國家,如此一來,黨就取代了皇帝,成為威權結構的核心。」
「在這個框架下,中國可以避免特定族群獨大的現象,不要變得像多數國家一樣單一族群獨大,試着成為多元民族的國家,讓各民族效忠中國共產黨而凝聚在一起。這樣一來,中共作為黨國,利用與時俱進的『文』和一脈相承的『史』,或許就能兌現承諾,給予人民安穩的未來。」
唐獎基金會在2020年宣布,王賡武為第4屆唐獎漢學獎得主,表彰他在中國的世界秩序、海外華人及華人移民變遷等領域上具開拓性且深入的剖析。在豐富的學識與敏銳的洞察力之下,對中國的世界地位詮釋有新穎重要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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