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最具影響力的人物,也要借助倫勃朗的《夜巡》來襯托自己,此畫在西方繪畫界的殿堂級地位可見一斑。
2014年3月時,美國總統奧巴馬到訪歐洲,在荷蘭一站,即選擇與荷蘭總理在《夜巡》前會見媒體(圖1),新聞得以全球廣泛傳播。當然,也只有如此重量級人物,才會讓荷蘭國立博物館,罕有的借出此畫此場地。
《夜巡》為何如此重要?當然倫勃朗是荷蘭首席畫家、巴洛克大師,惟其獲確認的傳世作品超過300幅,為何此畫最備受推崇?此畫表現手法獨特創新,技法出色;究竟是日巡還是夜巡,讓人好奇。惟最重要的,可能是畫家透過這些手法表達人性,與人性的思考。既有超絕的手法,亦有深刻的意涵。
上星期說過[1],其他荷蘭警衛隊群像,通常千篇一律,呆板沈悶。倫勃朗卻為畫中的火槍隊搬演了一場充滿趣味,動感十足的舞台劇,一眾隊員,不再光「排排坐」,而是起而行動,各行其職,掄起武器,英勇出發,捍衛我家我城。
線條燈光 聚焦隊長
在這濟濟一堂少少的地方,擠了整整24號人物[2],各人動作不一,朝向各異,服飾有花俏也有簡樸;有人低頭沈思,有人熱烈交談;高矮肥瘦,有老有嫩;手中兵器突出,空氣中彈跳着蠢蠢欲動、一觸即發的爆發力,整體效果非常生動活潑。
如果落在平庸之手,眼高手低,稍一不慎,畫面就會弄得一盤散沙,亂七八糟。倫勃朗不慌不忙,運用各種手法,把注意力聚焦到兩位主角身上,讓身穿黑衣的寇克隊長(Captain Frans Banninck Cocq)與白衣的副官茹騰柨(Lieutenant Ruytenburch),成為紛亂中的定海神針,同時凸顯他們的領導位置。
荷蘭黃金時代畫家都是光影高手,倫勃朗更是高手中的高手。他把光都打在隊長與副官身上,其他人相對處於較暗的影子中。只有那位女孩,既是吉祥物[1],當然也得到特殊燈光禮遇。
同時畫家巧妙地透過人體肢體,姿勢與兵器,構成隱隱約約的縱橫斜線,每一條都指著隊長與副官(圖2)。
立體深遠 走向觀者
倫勃朗安排後面的隊員站在階梯上,每人的臉都可以看到,構成了高中低的立體形象。再運用空氣透視法,靠前的線條輪廓清晰,愈往後的愈模糊(圖3),營造深遠立體感。最後讓隊長與副官兩人右腿同往前跨,隊長左手前伸指路,副官手提闊頭槍直指畫外,隊長的手與副官的槍,前縮(foreshortening)效果做的非常逼真自然。種種手法加起來,形成一股強大的力量,把兩人往前推送,脫穎而出。
要知此畫真人大少,剛完成時差不多是貼着地面懸掛,觀者與畫近距離接觸。隊長攤開的手,與副官的闊頭槍,差不多直接伸到觀者面前,而他倆的腿快要跨出畫面了!觀者好像置身大隊,沉浸在那一觸即發的氛圍中,不禁也熱血沸騰,準備「開步,走!」
現在隊長正好站在畫前中央位置,其實原來他與副官的位置偏右,好像正從右方往中央邁進;不對稱的構圖更具動感,更形活潑自然。事緣此畫原掛警衛隊總部大廳,1715年移設阿姆斯特丹市政廳,因場地關係遭裁切,被裁部分亦已散佚。今人只可參考同時期畫家格理特 · 盧登斯(Gerrit Lundens)據原畫繪製的摹本(圖4),一窺原貌。最近荷蘭國立博物館利用AI 技術根據盧登斯的摹本與倫勃朗繪畫此畫的風格、用色與手法復原了被裁部份,拼貼在原畫畫框上。惟不敢「褻瀆」了大師真跡,AI復原部份只會與原畫一起陳列到今年9月份,有機會在9月底前到訪阿姆斯特丹的朋友不要錯過[3]。
衣飾細節 城市象徵
看着畫面前緣的地面,會發現非常微妙,縱橫交錯的光影。隊長充滿信心地伸出左手,引領大隊前進,整個手掌沐浴在柔和的亮光中(圖5),手掌的光與手背的影子做的非常細緻。手影投在副官外衣上,剛好握着一隻直立的雄獅。此乃阿姆斯特丹的象徵,至今仍可在其市徽中看到(圖6),意味隊長掌握着該市的命運。筆者相信副官外衣其實沒有這麼華麗的金絲刺繡,是倫勃朗特意添加的象徵性細節,彰顯隊長的重要性,為火槍隊添光。
隊長衣服的顏色也別有深意。他一身黑衣,胸繫紅綢,配搭白蕾絲領子袖口。黑白紅三色,正正是阿姆斯特丹市徽的顏色(圖6)。
觀者沉浸在這齣動感十足、戲劇性濃的歷史舞台劇,不易察覺,有人也正在觀看着他們呢!在大旗手畫面右方,可以看到一隻偷往外看的眼睛(圖7)。眼睛主人頭戴畫家小帽,正是倫勃朗本人。倫勃朗有喜歡在自己畫作中出現的習慣。這可能是沿襲文藝復興時代畫家的傳統。最近在港展出的波提且利(Botticelli)畫作《智人來朝》中(Adoration of the Magi, 1474-75)就可看到畫家本人的側影。倫勃朗可能也承傳了巴洛克開山祖卡拉瓦喬(Caravaggio)的作風[4],喜歡在自己畫作中出現,反思自己設身處地,面對人間種種色相,會扮演什麼角色,又會有怎樣的心路歷程。
筆者本人認為此畫其實最美是光影。整幅畫面充滿跳躍閃爍,幽微隱約,不斷變幻的光。看看地上那些縱橫交錯的光影,驟看迷離,細看其實非常自然。時下大部分畫作只有一到兩個光源,但倫勃朗好像現代舞台導演一樣,採用多個不同光源,讓每一個重要人物都得到重視。
正光背光 側光補光 聚光散光 光影迷離
吉祥物女孩得到從上而下的聚光,整個身體、面貌、衣服上的圖案都清晰可見(圖8)。畫面左上斜,斜射進一束側光,照着隊長右面龐、右上身,再射到畫面的焦點,啟動的源頭——他張開的左手手掌。他的左面龐因而比右面龐要暗,左手手背又比手掌要暗(圖9)。副官側面朝向畫面左方射進來的光,他比隊長踏前了一點點,身子因而不被隊長遮擋,整個人得以沐浴在亮光中,全身米金色的衣服與金屬護頸圍肩,閃耀著柔和迷人的光。倫勃朗在適當的背光部位,為他描繪了細緻的陰影(圖9)。隊長旁全身紅衣紅褲子的隊員,身子得到的是背光,將他整個身軀勾出一個光的輪廓(圖10)。
為了照顧每一個有付費繪畫的隊員,畫家特意為他們的臉做了補光。後面面目模糊,或者只看到一少部份面孔的隊員,都是畫家為製造壯觀場面而聘用的臨時演員,因此無需清楚交代面容。
這些不同的光影處理手法,讓畫面看來有點迷離,每個人物好像存在於自己的空間中,加上一些人物沒有與他人互動,而是落入自己的沉思(圖11、12),更添神秘。觀者追隨着光影,發現它們不斷地對比互動,層層迭進,從最光到最暗又回到光,不覺眼睛走遍全幅畫面,途中發現許多之前沒留意的細節。
一個小小部份,都可以看到非常複雜的變化,不禁連連讚嘆:「倫勃朗怎會想到這樣表達的?這麼輕描淡寫的光影過渡,其實要有多敏銳的眼睛,與多高的技法才可以達成啊!」開始時感覺一片烏黑深沉的畫面,因為留意,因為眼睛看久了開始習慣,慢慢地浮現很多濃淡不一的色彩,開始看到那些幽微的光、暗黑的影子。正如蔣勳說的:「倫勃朗,擴大了我們眼睛的光譜。」
正中帶邪 善中有惡 你我如是
倫勃朗這麼細緻的交代光影,不光因為他崇尚自然畫法,盡量模仿反映自然光影,還因為他想透過光影,表達人性的複雜。30多年前,卡拉瓦喬(Caravaggio)開始以光與暗代表善與惡,人性的光明面與陰暗面[5]。倫勃朗把此手法運用的更為極致。
卡拉瓦喬明暗對比強烈,在他畫面裏,善與惡,正與邪,贖與罪,神聖與塵俗,二元性非常明顯。而倫勃朗的畫面,從不會有強烈的光暗對比,由明到暗永遠有一個複雜幽微的過渡。他的光暗都是柔和的,就是暗影也好像帶一層薄薄微明的光似的。
倫勃朗體會到善與惡的複雜,他明白人的善與惡不是二分的,沒有一個絕對的好人,也沒有一個絕對的壞人。在不同環境下,面對不同的人,我們會有所不同;騙子大盜可能會為父母子女、同黨兄弟犧牲;老好人也會有傲慢冷漠、偏執儒弱的時候。每一個人都有光明的一面,也有陰暗的一面。
好像在《夜巡》此畫裏,每一個人物,身體不同部份,都籠罩在不同程度的光影裏一樣(圖13) 。除了不屬於真人的吉祥物女孩,全身在聚光下閃閃發亮外,沒有一個人物完全是光的,也沒有一個完全在黑暗中。
在倫勃朗的作品中,人性的探討與詮釋變得更豐富。當我們看到人性並非二元,其實沒有那麼絕對,我們會否對人性更寬容?更體諒他人,更容易接受自己?
下星期跟大家回顧倫勃朗一生,重點介紹他幾幅自畫像。再下星期介紹其他主要畫作,探討他對人性的理解與寬容,總結他對藝術發展的影響與貢獻。
註釋:
- 詳情請參看本欄2021年 6月26日文章,倫勃朗四篇之一。
- 仔細地看可以找到24張臉孔與人體,包括吉祥物女孩與她後面身穿湖水藍色裙子的女孩,左前方一個往外跑的小男孩。但後排尤其是畫面右方隱約還有好些人,卻難以點算。
- 此文章詳細介紹了如何以AI 復原《夜巡》被裁部分:https://www.google.com.hk/amp/s/www.theverge.com/platform/amp/2021/6/24/22548402/rembrandt-night-watch-uncropped-artificial-intelligence-rijksmuseum
- 倫勃朗(1606-1669)一生沒到過意大利,卡拉瓦喬逝世時他才4歲,從未與卡拉瓦喬(1571-1610)會面,可能也沒看過卡氏的原畫,唯一與卡氏的連繫,是曾師事走卡拉瓦喬路線的Pieter Pietersz Lastman。當然倫勃朗比卡拉瓦喬多活四分之一世紀,自能思考更深刻,體會更豐富,表達技法更複雜。惟倫勃朗多方面的藝術取向,皆與卡拉瓦喬不謀而合,可謂一脈相承,此想不因筆者熱愛卡拉瓦喬,其他藝史家亦多有同感,比較兩位大師畫風與內涵的文獻多的是。有興趣多了解卡拉瓦喬的讀者可參看本欄2020年12月3日〈卡拉瓦喬對後世的影響〉一文。
- 詳情請參看本欄2020年11月26日文章——卡拉瓦喬六篇之五。
「荷蘭黃金時代──倫勃朗」系列四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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