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傳統園林與中國傳統藝術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尤其是中國山水畫,紹興東湖也不例外,值得一記。
造園手卷 人在畫中
作為傳統文人的陶濬宣,改造之初,即築堤圍湖,架橋鋪路,基本奠定了園内「山、湖、堤」的空間關係,同時設置書院與庭榭,營造多樣化的園林生活。遊人只要佇立攬月橋上,不難察覺東湖是一個天然狹長的山水景致,造園者在一側布置觀景長堤,使水石立面成為主要的欣賞對象。如此空間效果很容易令人聯想到中國傳統繪畫中的手卷,其特徵是橫向構圖,高度窄但長度極長,需要逐漸展開才能繪畫和欣賞。
好了,讓我們回到現場。我們站在外堤之畔,狹長的東湖湖面映襯天光雲影,倒影山色。人在堤上走,崖壁則隨遊人行進而逐漸展開,猶如攤開畫卷,雖不能一覽整座山形,卻能在動態游觀時,將逐一出現的景色自然拼合,形成整體,同時又透過假山、屋宇、樹叢、石橋等要素,置於其中,串聯成連續的視覺敍事,這些要素既有助於界定單獨的園林空間,也能夠起到承上啟下,結束前一個場景,同時又開啟後一個場景的效果。
故此,在遇到有趣之景時,遊人可駐足靜觀回望。如此像極了觀覽手卷的體驗:不斷變換的場景和地點,組成了一個移動的畫面。筆者當時在湖堤上漫步,時而往返,不捨離去,不禁想起美學大家宗白華對中國藝術的空間意識之描述:「中國人看山不是心往不返,極目無窮,而是『返身而誠』,『萬物皆備於我』。」真是開眼界的洞察,令人歡喜讚嘆。
此為遠觀。
如要近看局部,近距離接觸内湖、崖壁和深潭等景點,則可沿着内堤旁的小路觀賞。小路沿着箬簣山腳伸延,環境幽暗,與沿湖堤面不同。它是由石磯、石板纖道、汀步、跨橋摻雜而成,如此布局,起伏不定,難以快走,卻增加了遊覽的趣味性。故此,行於其中,一側是挺然直上的懸崖峭壁,一側是開闊的湖面和對岸的粉墻,視線雖然時而被石磯、假山、樹叢所隔斷,卻疏密得宜,曲折有致。
遊人可遠眺深潭,仰觀崖壁,每一次駐足觀看都是一個相對獨立的畫面,猶如聳然豎立的山水冊頁。如此觀景,則非山之整體形象,而是碧水深潭,老樹盤根,水石嶙峋,以及那奇秀百態的崖壁景觀。
東湖石宕山水,本是自然山林與人工採鑿之產物,乃自然之美與人工之美的結合,歷經千百年之久。如此殘山剩水的景象已容易引發觀賞者内心無盡的時空感。而隨之而來的造園理景活動,無論是敍事畫卷的展開,還是空間體驗的塑造,使得殘山剩水之景與時空延綿之情更加交融互滲,令人遠觀,近探,身臨其境,流連盤桓,都有不同的感受和情趣。
東湖居士 隱逸壯志
這一切的布局與效果,離不開造園者的巧思與襟懷。晚年自號東湖居士,在此造園辦學,支持革命事業的清末文人陶濬宣,其生平經歷實乃中國隱士文化與近代書院改革的美好結合。
陶濬宣(1846-1912),清代著名學者、書法家,會稽陶堰人,晚號東湖居士。光緒二年舉人,之後任知縣、知府、道員,加三品銜,賞戴花翎。陶氏工書,尤擅魏碑,筆力雄勁,氣象闊大,翁同龢、梁啟超等均對其書法大為推重,可與趙之謙比肩。唯趙氏足跡遍布全國,而陶氏主要事業均在紹興,所以名氣稍遜。
光緒時所鑄銀圓及銅圓上「光緒通寶」模字,亦為陶氏所書,足見其影響之大。梁啟超當年對陶濬宣相當崇拜,說自己寫字是受了陶氏的影響。梁在《稷山論書詩序》中說:「計十二、三歲時,在粵秀堂三君祠見心老書一楹聯,目眩魂搖不能去,學書之興自此。」
清光緒二十二年(1896年),陶濬宣回鄉隱居,選址箬簣山購地造園造景,仿桃源意境營建園林,拓寬水面,築堤二百餘丈,並將此地命名為東湖,東湖園林自此成型。
陶濬宣選址箬簣山並非偶然。自此地向東30里為陶堰,是紹興望族陶氏的聚居地。紹興陶氏是東晉詩人陶淵明之後,自元明以來陶氏為當地望族,產業甚多。據《越中園亭記•城東》記載,明代紹興城東有私家園林28處,其中20處為陶氏族人所建。自先祖陶淵明起,陶氏族人向有造園隱居的傳統。陶濬宣50歲辭官回鄉隱居,營建紹興東湖別業,其立意不難看出是追隨前賢,退隱求道,也有保護宗族風水的初衷。
義學藏書 力圖變革
我們且看看現存陶濬宣的楹聯題詞,處處透露出其出世與入世的情懷。一方面,他希望能遁於桃源,醉心於殘山剩水之間,寫出「崖壁千尋,此是大斧劈畫法;漁舫一葉,如入古桃源圖中」,原東湖門聯則是「門前學種先生柳,嶺上猶橫隱士雲」。另一方面,他又壯心未已,感時局艱險力圖變革,「倒下蒼藤成篆籀,劈開翠峽走風雷」。這些文字既表明了陶濬宣對東湖山水的深刻理解,也寄託了自己的情感和理想。
故此,陶濬宣排除困難,籌款營建東湖園林,也在此建立「稷山堂」藏書樓,興辦陶氏義學,孜孜不倦地進行教育改革,同情和資助革命。1896年,他寫道:「遠東事起,世變益橫……國興於治,治端於學。非自強不足為國,非育才不足自強」,故「縮食捐衣,毀產負債,獨力捐建」東湖書院。
陶濬宣把「東湖書院講學之堂」名為「通藝堂」,設「史學、子學、算學、譯學四齋」,同時教授中西學。他認為:「無故不能生新,無新不能拓故……採西意行中法,採西法行中意。晝夜異候而成日,寒暑不同功而成歲。此濬宣通藝之意也」。此後數年,「複築藏書樓,便學生籀讀。先代圖籍及近世新譯書,悉蠲置焉」。
傳統書院走向現代學堂,從此開始。可以說,東湖園林,既是陶氏寄情山水的歸宿,也是他實踐社會理想的文化舞台。
萬柳橋邊 放生遊人
陶濬宣的東湖書院,不僅是我國較早實施「新式教育」的私立學堂之一,還曾經人文鼎盛,聘請了孫翼中、壽孝天、陳燮樞、何閬仙、陶成章、周作人等名家任教,培養出科學家竺可楨、實業家陳彭年、民主革命家陶冶公、文史學家劉大白等著名人物,與台灣近代史息息相關的國民黨大員陳儀,也曾在此求學。
此外,東湖學堂更是光復會的重要聚會地,孫中山、秋瑾、陶成章、徐錫麟、魯迅等都曾在東湖共商革命大計。陶成章被刺去世,孫中山親臨東湖拜祭。新中國成立後,毛澤東、周恩來、朱德、劉少奇等國家領導人多次到過東湖遊覽。
陶濬宣的經歷頗具代表性。他曾經入仕,後來歸隱,繼而從西學中用,變革圖強思想出發,逐漸過渡到同情與資助民主主義革命,是19世紀末中國進步舊派文人的縮影。他站在傳統「士文化」與「新文化」的門檻上,用園林和書院來實踐社會理想和抱負。
此外,其親手營造的東湖園林,也處在傳統私家園林向現代公園轉化的節點上。根據資料顯示,東湖並非封閉式的私家園林,相反一直是紹興當地開放式的「公園」。當地人會在堤上春遊,湖上泛舟,並把東湖當作佛教放生池。蔡元培在《遊繞門山石》有此記載,「萬柳橋邊堤百丈,遊人競說放生池。」
中國隱士傳統,乃從儒道文化中汲取精華,逐漸成長,最後剝離出來,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體系。隱逸文化,是古代文人因失意仕途或不滿濁世,而採取消極避世的一種人生態度,它是古代知識份子「獨善其身」的高潔人格的體現。值得注意的是,在中國傳統文化中,隱居並不一定是消極的退避,也可以是另一種積極人生的開始:退隱士人或藏書或辦學,積極保存和弘揚文化,古而有之,陶濬宣便是其中之典型。陶氏60歲(1906年)曾拍有一黑白照,傳統文人,彬彬有禮,但西裝革履,頭戴西洋帽,一派名士風範,此時正是東湖書院最鼎盛之時期。
方寸之間 自有天地
下筆至此,已是夜闌人靜,兩隻貓兒在客廳沙發上呼嚕打盹。我望着電腦中的東湖舊照,彷如重遊,感覺甚是奇妙。旅遊既是逃避,也是追尋,可以是現實和想像的美好結合。
明末的張岱透過遊記的方式,站在夢境和回憶的角度,對西湖的山川景物作如癡如醉地遊賞。這是回憶,也是創造,更是亂世中的信仰。
我等生在和平年代,物質豐盛,旅遊經歷遠超古人,可供翻查的資料也汗牛充棟,唾手可得,差的只是我們能否安頓身心,靜心品味,探求旅遊照片背後的故事和淵源,則能心遊物外,不為形役,興許能暫時擺脫現實之羈絆,覓得箇中真趣。
方寸之間,自有天地,紹興東湖,值得一訪再訪。
〈夢迴紹興東湖〉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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