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悲歡離合四十年:白崇禧與蔣介石》一書係由白崇禧將軍之子──名作家白先勇耗費20餘年心力而成,2020年同步在兩岸三地出版。白先勇教授在台北接受本社專訪,娓娓道來他父親白崇禧與蔣介石長達40年數度分合、極端複雜糾結的愛恨關係。感謝台灣慈濟團隊協助拍攝,影片分三集播出。本文為《悲歡離合四十年:白崇禧與蔣介石》一書之序,因文長,配合影片分四次刊出,此為第四篇。)
事實上,白崇禧的兩封電報當然不足以逼蔣介石下野。蔣退位還有其他國內外更急迫的理由。杜魯門政府步步相逼,沒有美援,國軍無法繼續作戰。蔣評估大陸局勢,心中明白徐蚌會戰(編按:中共稱「淮海戰役」)兵敗,國軍大勢已去。
1948年底蔣已經開始部署台灣作為最後撤退的「革命基地」,首先秘密將國庫黃金白銀運往台灣,命親信陳誠出任台灣省政府主席;空軍飛機、海軍艦艇亦調到台灣,蔣經國認為其父「此時考慮引退,並非在惡劣環境之下,卸脫革命的仔肩,逃避自己的責任,而是要『另起爐灶,重建革命基礎』也。」總統下野對國民總要有所交代,桂系「逼宮」、「奪權」便是最好下台階的藉口。
李宗仁就任代總統,無所作為。蔣介石退而不休,仍以總裁身份掌控軍政財政大權。李宗仁處處受制,無法施展。國庫空虛,黃金白銀早已運去台灣,華中部隊兩個月發不出軍餉。
向歷史交代,毅然赴台
父親白崇禧在華中苦撐,與林彪四野大軍周旋半年。毛澤東幾番誘降,許以統兵20萬,不為所動,輾轉退守家鄉廣西,與林彪部隊戰至最後一兵一卒。1949年12月3日,父親白崇禧將軍隻身從南寧飛向海口,離開大陸。
本書前三部分北伐、抗戰、國共內戰,由廖彥博撰寫。我與彥博曾共同合寫上一部父親傳記《止痛療傷:白崇禧將軍與二二八》, 他對父親一生的歷史有深入研究。他出版過多本歷史著作,《決勝看八年:抗戰史新視界》,對中日戰爭的看法描述,頗富新意,為史學界所推重。
彥博亦曾翻譯不少西方著名歷史學者的經典之作,如魏斐德的《大清帝國的衰亡》、戴安娜(Diana Lary)的《流離歲月:抗戰中的中國人民》等,這使彥博的史觀增加了西方的視角。為了籌備《悲歡離合四十年──白崇禧與蔣介石》彥博下足了功夫,花了四年蒐集、梳理汗牛充棟的史料。彥博一向對桂系與中央的複雜關係有濃厚興趣,這部書也可以說是他多年研究累積的成果。
最後一部〈台灣歲月〉由我自己執筆。我在台灣與父親共處11年,親眼見證了父親晚年在台灣生活的點點滴滴。父親於1949年12月30日從海口飛台,據他1954年呈蔣介石密函中自述「到台灣為信仰鈞座反共抗俄國策而來。」、「冀於國軍反攻大陸時機來臨,鈞座如有驅策,當盡餘生報效黨國,而雪前恥」。
用他自己的話說,這就是「向歷史交代」,父親在台灣風雨飄搖時毅然入台,就是響應蔣介石總統在台灣的號召,希望能盡一己之力,參加反攻復國大業。1937年七七盧溝橋事變,蔣介石委員長在廬山號召全國抗日,父親第一個響應,由桂林飛南京,參加抗日行列。這次父親抱著同樣悲壯的胸懷入台,與中華民國共存亡。可是兩次國難的情況大不相同,蔣介石往日號召全國,包容異己的心胸已不再有。
大陸失陷,江山崩解,這排山倒海而來的亡國之痛,對蔣介石的心理打擊是無法形容,不可衡量的。抗戰勝利,蔣介石在國人眼中是「民族救星」,四年不到,民心盡失,一夕間從雲端墜至谷底,變成「民族罪人」,這種天崩地裂的落差,即使有鋼鐵意志般的強人蔣介石,一時心理上也難接受。
從蔣介石在台灣的日記看來,他對下屬極盡忿恚辱罵,尤其對父親白崇禧,有時已達妄恐(paranoia)、執迷(obsession)的地步。他在大陸上最後階段與桂系徹底決裂,他對李、白諸人的憎惡、恐懼一直延續到台灣。1950年初,李宗仁以代總統身份在美國頻頻發表反蔣言論,李宗仁有杜魯門背後支撐,彼時杜魯門政府包括國務卿艾奇遜等人對蔣介石極不友善,使得蔣介石又懼又怒。
蔣本來希望白崇禧能夠對李宗仁起制衡作用,說服李辭去代總統職位,以便蔣在台灣依憲恢復總統職位,可是李已經不聽白的勸說,執意不肯。蔣拿遙遙在美國的李宗仁沒有辦法,一腔怒火便燒向白來。父親白崇禧夾在蔣、李鬥爭之間,左右為難。
父親到台灣後,政權、軍權兩空,因為他是陸軍一級上將,乃終身職,在戰略顧問委員會出任副主任委員,這是一個閒職。同時父親與海外桂系勢力都斷絕往來,按理說對蔣介石政權不應構成任何威脅。可是解讀蔣介石在台灣的日記,原來蔣對父親一直耿耿於懷,成為他無法解除的一個心結,三不五時想起來,就在日記中恨恨的痛貶一番。
其中有一個明顯的主題:蔣介石把大陸國共內戰軍事失敗的責任加在白崇禧身上,認定他「叛黨禍國」。1956年11月14日他在日記中寫遷駐台灣8年來之反省:
最堪痛心者,乃子文(按: 宋子文)在政治、經濟上之奸詐行為,實與黨務上之汪逆精衛,軍事上之白逆崇禧罪惡相等。
蔣介石是一國領袖,三軍統帥,大陸上軍事失敗,蔣當然應負最大責任,諉過於白崇禧是把白當作代罪羔羊。其實大家淪落到台灣已是山窮水盡,理應同舟共濟,臥薪嚐膽,共謀復國良策。可是蔣介石對桂系,尤其對父親白崇禧餘恨未消,復仇心理,一直蠢蠢欲動,常常藉機給白難堪。
父親自中國回教協會於1938年成立於武漢以來,一直擔任回協理事長,在國內外回教世界,建立了他崇高的地位。在台灣,父親經歷過國破家亡的災難,宗教皈依是他精神上重要的慰藉。他每個星期五便到清真寺主麻禮拜,在那裡他仍會得到教友們的敬愛與溫暖。
回教國家多反共,50年代,回教國家的領袖來台灣訪問絡繹不絕,他們到台灣,一定指名要見General Omar Pai Chung-His,Omar烏默爾是父親的回教名字。如馬來西亞的國父東姑拉曼、伊朗王巴勒維、約旦王胡笙,都跟父親見過面,父親以回協理事長的名義,也曾向埃及王福阿德二世的婚禮致賀。
父親在回教世界的影響力卻引起了蔣介石的猜忌,認為白「無恥越職,挾外自重」。蔣組織五人小組袁守謙、周宏濤、上官業佑、張炎元、郭澄,一些特務黨務高層人員,專門負責逼迫白崇禧辭去回協理事長,並成立中國回教青年愛國大同盟,簡稱「回盟」,專門跟回協作對。父親終於在1957年辭去擔任了20年的中國回教協會理事長的職位。
遭特務監控,心中忿怒屈辱
蔣介石對父親白崇禧還是不放心,乾脆派遣情治人員24小時監控。在我們松江路的家──松江路與南京東路交口的地方,路邊不分晝夜總是停著一輛黑色吉普車,車牌15-5429,是上面派來的情治單位監控父親及我們全家的車輛,情治人員有三位年輕特務,分三班24小時監控父親的一舉一動。父親去總統府上班、去清真寺禮拜、去醫院看病、出外打獵,這部情治車輛載著三個特務人員,如影附形,亦步亦趨,緊緊跟隨。同組情治人員從頭跟蹤到尾,以至於終,三人從青壯年跟成中年特務。
父親從1954年便發覺遭到情治人員跟蹤監控,實際監控日期可能更早。這對父親是一大刺激。父親自忖,一生忠黨愛國,自北伐、抗戰、內戰,20多年來,為了捍衛民國,身經百戰,即使在國共內戰最後階段,局勢危疑震撼,毛澤東幾次誘降,不為所動,而在韓戰未起,台灣處境危若纍卵之際,毅然入台,響應蔣介石總統反共復國的號召,未料一片忠心,卻遭疑忌,受到特務監控的不堪待遇,父親內心中的忿怒、屈辱可想而知。
1956年5月3日,父親終於上書密函至蔣介石,除歷數自己為黨為國所作的奉獻,表明自己忠貞不貳的立場外,並向蔣詰問派遣情治人員跟蹤監控其理由何在。父親密函措辭痛切,哀痛激憤之情溢於言表。一位身經百戰的老將軍,到了晚年,還要忍辱上書,為己清白辯駁,讀來令人惋嘆。
國家情治單位特務人員,其功用對外應付國敵,對內監控叛奸。父親白崇禧將軍是堂堂中華民國陸軍一級四星上將,論軍功,在國軍將領中應名列前茅,中日戰爭,名揚國際,曾獲美、英、法各國授勛。暗使情治人員監控這樣一位功在黨國的老將軍,是一項極大不敬、極大侮辱、極不公平之舉。如果白崇禧真有叛國叛黨行為,應該軍法公開審判。如果只是蔣介石對白崇禧私人怨懟,則不應該動用國家公器情治單位以報私仇。
特務監控造成父親以及我們全家人心理威脅,行動不便,難以形容。合理類推,我們家的電話被監聽、信件被審查、甚至家中被竊聽,也就順理成章了。就如同奧威爾(George Orwell)的《1984》中Big Brother的電眼無處不在, 我們家的一舉一動,肯定都被上報。那些年,我們全家的隱私,受到嚴重的侵犯。
1966年12月2日,父親因心臟動脈阻塞病逝歸真,享年73歲。12月9日在台北第一殯儀館公祭,是國葬的儀式,蔣介石總統當天7時50分第一個到場祭悼,鞠躬獻花,蔣面容哀戚,神情穆肅。那一刻,他若思起與他的參謀長白崇禧共打天下,抵禦外侮,戎馬倥傯的歲月,能不感慨繫之。蔣介石頒賜輓額:「軫念勛猷」是他對白崇禧軍功的肯定。可是次日12月10日,他在書寫日記時,那個被共產黨擊敗,逃到台灣海島一隅,一腔怨毒,滿腹憤恨的蔣介石又出現了,日記如此記載:
昨晨往弔白崇禧之喪,其實此人為黨國敗壞內亂中之一大罪人也。其能在行都如此善終,而未像李宗仁、黃紹竑之降匪受辱以死,亦云幸矣。
蔣、白之間40年之悲歡離合至此劃下句點。然而蔣對白的恨意,至終未消。
雙雄不能並立,一山不容二虎
父親白崇禧將軍晚年在台灣度過17年的逆境。他因為參加武昌起義,見證過民國的誕生,他跟民國之間建立起一份血肉相連的革命感情。入台與中華民國共存亡是他唯一的選擇,最後他在台灣歸真,葬在中華民國的領土上是他求仁得仁。他曾與蔣介石共事20多年,對蔣的脾性應當有所了解,他也一定深知他入台後不會好過。他在台灣17年雖然過的是沒有戰爭的平靜生活,可是他遭受到有形無形的各種壓力,明的暗的各種輕侮,也是一種凌遲刑罰。
疾風知勁草,板蕩識忠臣。我目睹父親身經逆境時處變不驚的大將風範,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尊嚴,支撐他到最後,因為他清楚知道,他為國家立過大功,這是任何人無法剝奪泯滅的。對於他受的種種委屈,平日他不置一辭,只有一年3月29日青年節,蔣介石總統率領文武百官到圓山忠烈祠追悼革命先烈,父親返家,卸除軍裝禮服及勛章時,他感嘆說道:「活着的功臣就這麼糟蹋,對死去的還真有誠意嗎?」這是我聽到他唯一的一句怨言。父親保衛民國的志業,最後失敗了,但他一生的名節,卻一直保存到最終。
蔣介石與白崇禧兩人之間的恩恩怨怨,其實也就是中國歷代「雙雄不能並立,一山不容二虎」許多故事的翻版。但他們兩人在軍事戰略上的分歧,尤其在國共內戰時嚴重背道而馳,是國軍、國民黨政府的大不幸、大悲劇。如果1946年東北戰爭、1948年徐蚌會戰,蔣介石採信他的最高軍事幕僚長國防部長白崇禧的戰略建議,國共內戰的結果,恐怕不致於此。
楚漢相爭,大將韓信替漢高祖劉邦打下天下,功高震主,兔死狗烹,為蕭何、呂后誘殺於長樂宮。太史公司馬遷寫〈淮陰侯列傳〉最後結論:君臣一體,自古所難。這是至理名言。中國人有句話:伴君如伴虎。蔣、白關係亦可作如是觀。
《悲歡離合四十年:白崇禧與蔣介石》書序〈君臣一體,自古所難〉四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