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三藩市現代藝術館,正猶疑看什麼專題展覽好。環顧四周,先呈現眼前的乃李察.斯拉亞龐然的螺旋金屬雕塑。斯拉亞(Serra)的作品曾被蘇絲.嘉比力克嚴重抗議,控訴那是他自大的表現,語不驚人死不休,作品放在街上,行人得繞路而過,阻礙行動與溝通。如今斯拉亞的作品擺置在地庫露天位置,不知是否藝術館受到嘉比力克的提醒。
三藩市現代藝術館正在舉行蒙克(Munch)的大型回顧展,蒙克的展覽年前在歐洲看過了,因而轉移目標,走進另一個房間,看英年早逝的加州攝影師Larry Sultan的攝影展。修頓1950、60年代在加洲聖費爾南多谷(San Fernado Valley)長大,一生幾乎沒有離開過加洲,我沒有準備看他的攝影,想不到會如此受到感動。
影像泛濫的生活世界,沒有多少人再刻意舖排,走上影樓拍張全家福,重視相聚一刻的共享時光。當一切皆浮光掠影,照片中瞬間的神情令人懷疑,那是真的喜悅或相見難忘?眾人都忙於展示自己的社交資產,然後怱怱刪掉,舖上新人新事件,劃清界線。唯修頓卻細心經營鏡頭下的故事,繼而配以文字,作品是影像與詩。
家庭照深藏愛的線索
一輯家庭照道盡了一切。修頓在聖費爾南多谷父母的家,紀錄他們退休後的生活。修頓的父親曾是美國最大剃刀公司的高級銷售經理,多年來成績有目共睹,但就因為拒絕轉到東岸工作而被逼退休,但他依然保持自已經理的風采,太太亦得衣着光鮮,在加洲的家園裏高雅地生活。圖片中的父親,穿着西裝全套,光亮皮鞋,坐在床邊等待外出活動,母親則把頭髮吹得鬆厚整齊,一絲不茍。
修頓說:「我的家居照片,不是社會學的探索,而是愛的線索。我在其中尋找自己,也重尋活着的紀錄。我在重組舊照片,就像遇上一場甜蜜的夢。」基於這美好的理由,修頓走進父母的睡房,趁母親瞌午睡的時候拍她一把。但由於怕驚醒她,便嘗試跟她以同一節奏呼吸,繼而拍自己從未見過的她的腳掌,如此謀殺了一整卷菲林。此時,他才發覺母親在裝睡,原來他們是共謀,怕破壞了小心經營的他的攝影。
影像自然涉及爭拗,修頓便曾因應該如何拍攝母親而跟父親吵架。事緣照片裏的母親站立在廚房門邊,手持一盤剛烤好的火雞,父親怪責兒子把母親拍成年紀老邁的婦人,是一種典型的造像沒有靈魂。兒子當然否認,並提醒父親,說他攝影下的妻子,不是拿着地掃,便是捧着待掛的畫,活像美國50年代售賣家庭用品廣告的模特兒。輪到兒子要影父親,那份反應更為強烈,父親說:「攝影工具是您的,但照片中的是我自己。我不要被您營造我的納悶;記着,我並不憂鬱,不會懷念我在剃刀公司的風光日子,也不會坐着等死!」
隨着照片的年月和敍述,老修頓先生夫婦的確在退休生活中隨便了起來,光鮮了多年的中產生活,他們在攝影機前來個睡衣的裝束,在加洲猛烈的陽光下奄奄一睡,讓泳池的水乾涸,讓兒子繼續拍個夠,一切只留下愛。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