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許知遠、路內在2017香港書展「名作家講座」展開了「個人書寫與時代精神」的對談。這次對談呈現了一種嶄新而有趣的探討方式,一位是新聞人、作家的視角,一位是小說家的視角,在這一龐大而具時代感的主題下,兩位講者圍繞個人經驗與時代背景二者的關係,追溯了各自寫作的精神淵源,並提出要以新的視角審視「文以載道」的傳統,思考被壓抑的書寫和敘事。
路內:這個題目不太好談,如果把題目倒過來,改成「個人的精神」或「關於時代的書寫」會比較好談。「個人書寫」是一個抽象的說法,狹義來說,它是一個文學史的定義,個人書寫自然有集體的意義。所謂「時代精神」也不好談,似乎講不出一個具體的東西。
許知遠先生的書我讀了很多,最早的一本是《那些憂傷的年輕人》,當時我還是一個在街頭小混的文藝青年,距今差不多有20年了。有一天,一個女孩來看我,一路上帶着這本書。她看到我拿出這本書,然後說:「這本書寫的真好,人家作者和你一個年紀。」那時候的我很羞愧,就決定發奮圖強。
探索世界的慾望
許知遠:路內先生是我很羨慕的人,他是個有「生活」的人。同代人可能有不同的寫作方式,遇見面對自我經驗的人,格外羨慕。路內的小說提到蘇州城、工廠,我卻沒有這樣的生活、沒有這個能量書寫經驗。我生活在一個巨大的觀念內,去探尋這個世界的變化,而不是寫自身的經驗。
我經常在北京麗都的星巴克喝咖啡。中午時候,有個舞蹈學院畢業的姑娘,像楊柳一樣,每次都坐在個一個桌子。有次她坐到我旁邊,發現她在看是路內的《少年巴比倫》。可惜我也不能搭話,總不能說寫這本書的人我認識吧。
我和路內老師走了完全不同的道路。九十年代是新聞業蓬勃時期,像七十年代末在台灣的情況,作家都走進了新聞業。在16、17年前中國剛開始迎接全球化的浪潮,走向世界,社會充滿了變化。新聞業是捕捉時代情緒最重要的環節,這塑造我最初探索世界的慾望。路內選擇小說這條路,當時這條路是被壓抑和潛藏的,大部分閃光留給了新聞寫作。過去的七、八年,小說的線索慢慢浮現出來,新聞業卻垮掉了,這裏蘊藏着時代的機理。
文學與新聞不可割裂
路內:我經常在文學活動聽到一些作家說,寫作和這個時代是沒有關係的,寫作是一件比較自在自為的事情,你寫得再精彩,也比不上社會新聞。在我看來,這是作家認知上的問題,沒有必要把自己的作品與社會新聞混為一談。九十年代新聞業蓬勃,的確影響了一批文藝青年,很多傳媒人是寫文學作品出身。因此不能輕視新聞和文學之間的關係,它們不完全是割裂的。以中國的情況來說,新聞走在前面,文學跟隨其後。
1990末到2000年初,一批作家借助媒體讓自己獲得文學的意義與社會的認可,也從新聞中重新尋找文學的價值。2000年左右,當時我在寫《少年巴比倫》,編輯問我:「你為什麼要寫工廠?這個東西不會有讀者閱讀,你要寫都市男女啊!」我回答:「我現在寫這個是有意義的,也許過了十年寫會失去意義。」我不是從功利的角度看,而是我覺得時間過去太久,反思會失卻價值,什麼時候做什麼事情,也許是天注定的。
奠定作家的性格
許知遠:很多人會奠定作家的性格,比如說受到海明威、喬治.奧威爾這些新聞記者和作家影響,有哪些作家鼓勵你去寫作、奠定你最初的性格?
路內:文學本身有一波潮浪,就是說上一代作家對下一代有所扶持、也有壓抑。在我們那個時候,引導我們寫作的和引導八十年代作家的人類似,我覺得八十年代的作家,他們面對的文學史壓力比較大,他們被現化文學魯迅那一代的經驗壓抑。八十年代的作家提出個人書寫的問題,當時也會有些反對意見,當他們的作品出來,這些問題不是問題。我寫作的那個時候,海明威、卡夫卡,這些人已經被談得太多了,卻是踏上寫作之路必讀的。另外,當時的中國作家已經成形,我們還會談八十年代的作家,例如余華,王安憶。
「文以載道」逐漸消失
許知遠:昨天我從機場來到港島,穿過海底隧道時,想起香港對我影響很深。我對近代中國轉型很有興趣,但我們非虛構文學的寫作被壓抑,淪為記者式的敘述。我特別希望中國能出現類似愛德華吉本的《羅馬帝國的衰亡》或托馬斯卡萊爾的《法國大革命》這類能寄託巨大時代精神的作品。
香港過去一個多世紀,一方面通向嶄新世界,康有為在十九世紀被這所驚呆,回國後便想改革古老的中國;而回溯過往,錢穆先生在桂林街的新亞書院建構了一個巨大的歷史傳統。我一直想知道為什麼非虛構文學得不到發展。其實看小說之所以被稱為小說,就是因為它是以一個邊緣化的形式,而「文以載道」的傳統在中國反而消失了。我在想我們這代人如何讓書寫重新遼闊化,我們中國的寫作者卻把書寫窄化了。
路內:這是對小說提出的要求,還是對所有寫作者的要求?
許知遠:我認為對寫作的劃分其實有問題,現代小說的概念不過是過去三個世紀形成的。我認為寫作從詩歌、小說、散文,都應該是一體的作為對抗或表達世界的方式。
路內:這種劃分不是小說家說了算,而來源於評論家。中國的學院派把虛構文學作為一個獨有的類別,他們會在虛構文學間尋找語義背景。我們有很多表情和符號,比如「笑」在非虛構文學中就是個笑容,在小說中卻可能是一種痛苦,背叛或冷笑,這對於分析者有更多意義去尋找。對寫作者而言,我認為遼闊化和個人眼界有關係。中國作家的眼界相對偏窄,比如大部分人不懂外語,閱讀的層面就很窄。
!doctype>許知遠簡介
中國著名公共知識份子,曾任《經濟觀察報》主筆。現為《生活》雜誌出版人、《亞洲週刊》與英國《金融時報》中文網專欄作家、北京獨立人文書店「單向街書店」創辦人。他的文章充滿憂患意味,體現知識分子對中國過去與未來的思考,被讚譽為「中國第一流的作家」、「中國最具宏觀視野的公共知識分子之一」。代表作有《祖國的陌生人》、《時代的稻草人》、《極權的誘惑》和《偶像的陰影》。
路內簡介
小說家,任職於上海市作家協會(專業作家),被譽為「七十年代出生最好的作家之一」。出生於工人家庭,在化工技校畢業後,數年間輾轉體驗過鉗工、操作工、電工、值班電工等,期間的經歷深深釘進了他日後的文學創作生涯。代表作《少年巴比倫》、《追隨她的旅程》、《天使墜落在哪裏》(此三部合稱「追隨三部曲」)、《花街往事》、《雲中人》。其中,《少年巴比倫》被改編為電影,2017年一月於中國上映,獲得多個獎項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