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跟兩位年輕朋友聊天時,我表示很佩服他們的耐性。他們追求「真改變」(意思大概是徹底的轉變),但每天都要忍受在不完美的制度、環境裏生活。在某個意義上,那個「真」字很沉重。「真」的尚未來臨,那麼自己面前的不都就是「假」的嗎?每次睜開眼睛時,見到的都是「假」的、不應存在的東西。可是,那些「假」的東西又不會立即消失,反之成為了生活的一部分,同時也成為了自己的一部分(而正因為有自己的參與,一切「假」才會繼續運作)。我半開玩笑的說:每天都要否定自己,不會覺得很難受嗎?
他們很好奇的望着我: 「玩認真嗎?」
信一覺醒來壞制度崩盤
的確, 有需要認真嗎? 如果自我定位為「廢柴」,那可以即時輕鬆一點。又如果自己的行為、動作跟這個很不妥當的現實得以繼續延續下去沒有半點關係,那麼在日常生活中不嘗試去做得好一點點,改良一下,也沒有什麼所謂(將不合理不妥當的制度和做法做得好一點點,反而不能將它們最醜陋的面目暴露出來,那又何來最終令大家覺醒,將它們徹底改變呢?所以,要求自己在一個不合理、不公義的制度下很認真和負責任的做好每一環節,實在沒有這樣的必要)。
只是,我們的生活中,總有夜闌人靜之時。到時會想起,平日沒有做好小角色,真的跟延續好些不合理的事情沒有半點關係嗎?又或者,我一直以為年輕人口中的「一事無成」、「其實好廢」是指我們「戰後嬰兒潮」世代,而不是後來的幾代人。如今以自我定位為「廢柴」作為一種解脫,今夜豈能安睡?
於是,年輕朋友提醒我:不要以為現實一定矗立不倒!現在我們眼前所見到的一切,隨時會煙消雲散、全面崩盤。轉變大有可能即時發生。一切的不可能,一下子便可以扭轉過來。到時候,你便知道原來自己一直站在錯誤的一方!
但在崩潰出現之前,每天早上起來,都需要再見那個殘酷的現實。這樣的心情一定很沉重——一切希望將會在睡眠的時間中發生,但願一覺醒來,已經變天。
變天之前該做些什麼?
可是,在變天之前,應該做些什麼好呢?
當然,問題是其他人沒有做好。「true believer型」的年輕人會怪責身邊其他人「裝睡」、「港豬」……都是拖後腿之流。說來奇怪,這種批評其實很有共產黨之類先鋒黨的特色——有人「思想落後」。理論上, 「Now Generation」作為「戰後嬰兒潮」世代的批判者,是「反精英主義」的;但當他們批評其他人的時候,又總是掩不住他們的「精英主義」本色。
「精英主義」本身可能沒有什麼問題,但掛着 「反精英主義」旗幟來搞「精英主義」,則應該有點尷尬。
這是自相矛盾。
「呵呵!玩認真嗎?」
我總覺得「Now Generation」給自己提出一連串難題。
追求「最真」改變的煩惱是,面前的選擇一般都不是「最真」的東西。面對這樣的情况,究竟應該堅持原則,沒有半點妥協?還是盡量爭取相對地「真」的東西呢?在未有取得「真」的轉變之前,就是苟且偷安?還是那其實也是爭取更大轉變的準備工作呢?
對「Now Generation」來說,前人的不足和失敗已經是明顯不過;否定前人的做法,不單止是理所當然、合情合理,而且也是最有說服力的選擇。
以前講的是等待,現在要求立即。有這樣的想法,未嘗不可。這裏的問題不是關於是否實際,又或者有沒有可能,而是在操作上難度甚高。要將對手完全毁滅,自然很講究實力。對自己的實力充滿信心,這是可以的,只是如果估計錯誤,則是盲目衝動。要成功完成這件艱巨的工作,要動員各方的力量。一是跨代的動員, 但我在第一篇裏提到,「Now Generation」的那套話語和想法,根本難以說服「戰後嬰兒潮」世代。
另一是在同代人之中深度動員,而這可能是同樣困難的工作。有趣的是,同代人的內部對話其實是遠較想像中少。理論上, 「Now Generation」(作為「戰後嬰兒潮」世代的反面)應該是更為多元,各自有獨立思想,更包容和尊重不同意見,有更強的「利他」取向,有更多終極關懷……但到目前為止,這似乎只是理論上的假設,多於是基於現實實踐中的經驗。在缺乏同代人之間的溝通、對話、辯論之下,我們見到的是內部某些意見和聲音,自行選擇另一種方式實踐,而不是一代人廣面的整合、連結。大概就是這個原因, 「Now Generation」有的是動作,而不是他們的議程。
不求速戰速決就是出賣初衷
同樣在操作上屬於高難度的問題,是如何在推翻現狀前,持久反抗。「Now Generation」會希望可以速戰速決,但現實上這未必——又或者通常都不會——發生。哪該怎麼辦呢?一是繼續追求速戰速決,而任何跟不上的,都是不可靠的妥協分子,拖革命後腿,不符合成為同路人的道德要求。二是調整做法,嘗試在現有架構中找個位置,但這又不符合「Now Generation」中「true believer 型」的個性,要從道德高地走下來,那等同於背叛、出賣初衷。身體上或者想轉彎,但思想上沒有轉彎這項選擇。「true believer 型」的個性重視表達、情感上的釋放,過程中的滿足感遠遠重於短期的鬥爭成果。要求「Now Generation」壓抑情感和表達的衝動,而去計算、部署,實在有點困難。
從這個角度來看,覺得現狀隨時崩潰的想法(或假設),的確有其吸引力。有這樣想法的話,上面所講的兩個問題便立即不再是問題了。策略?其實是那些打算妥協的人才會關心的問題,是他們退場的藉口。與其從一個有時間觀念的角度來思考轉變( 於是會想到什麼漸進、改革等),不如快閃一下。
不停快閃又求徹底改變人生太沉重
所以,作為「戰後嬰兒潮」世代,我是真心佩服「Now Generation」的豪氣。我完全不能想像在自己由20 多歲至60 歲之間的30 多年裏,可以不停快閃,每天想像制度隨時崩盤,而同時又將目標放在徹底的轉變之上。這是很沉重的人生,還要一直走幾十年,真的很不簡單。要堅持三年五年已很困難,但作為「true believer」又怎可以接受自己當「逃兵」,改變初衷呢?相比之下,自己在20多歲時,覺得能夠完成博士課程,在大專找到教席,開課時不開騙學生的書單已很好,又認為做人要爽,那真的太小器了。
「呵呵呵!你還在!?真玩認真嗎?」
原刊於《明報》,獲作者授權發表。
「香港四代人.十年」三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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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w Generation的耐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