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兼及精神與物質
第四個問題我想說讀書要兼及精神和物質。各種閱讀學方面的書籍,比如,討論閱讀起源、閱讀意志、閱讀目標、閱讀心境,閱讀方法、閱讀品質等,在我看來,意義不大,還不如讀一本有關書的書。了解古今中外有關紙張、印刷、書籍、古書版本、歷代藏書、現代的報刊以及圖書館的知識,對養成讀書習慣有好處。如果你有意收藏某些方面的書,但是覺得古籍書裏上等的書太貴了,收藏現代書也行,有一點收藏你就會讀出味兒來。其實,藏書是讀書的一個誘餌。有一個意大利的哲學家艾柯,他有一本小說後來改編為電影,叫《玫瑰的名字》。還有另外的一個法國的電影導演讓-克洛德·卡里埃爾,他拍過《布拉格之戀》。這兩個人,一個是哲學家,一個是電影人,兩個人都喜歡古書,而且對於書籍對人類文明的促進有很好的理解。他們都看到了當下書籍所面臨的命運,就是在網絡時代,紙本書還有沒有未來?兩個人合寫了一本書,那本書的第一部分叫書永遠不死。他們說的是紙本書還有未來,他們不相信電子書能夠取代紙本書。這本書在台灣和香港都出版了,因此我希望大家了解一點物質形態的書。
我們談讀書,通常認為書是一種精神文明,但也是一種物質文化。今天在大學裏面講物質文化的主要是人類學系、歷史系、工藝美院等等,談物質文化、談日常生活、談城市社會,是歷史學演進的一個新的方向。我關心的是歷史上和現實中跟我們衣食住行有關係的那些物品,它是如何產生的,怎樣流通的,又是如何消費的。探究這些材料、工藝、科技、風格的形成,以及這些工藝、風格背後的價值觀、審美觀,這是我們需要關心的問題,物質背後是有精神的。而今天的書籍,大家一听就是精神,如果你從物質入手反過來考慮,會很有趣味。
普通的讀者,請看一下這三本書,《滿滿的書頁》、《書籍的歷史》、《印刷書的誕生》。 《滿滿的書頁》是引進的,印得非常漂亮,講的是在人類文明中,書籍在不同階段發展的歷史,主要講的是國外的,不是講中國的。 《書籍的歷史》稍微複雜一點,有比較多的歷史資料。 《印刷書的誕生》這本書是嚴肅的學術著作,是一個法國的年鑑學派著名歷史學家和一個圖書館的館長兩個人合寫的一本書,是新史學的一部代表性的著作,它力圖把做考證的和做分析的綜合在一起,談的是書籍的社會史、書籍的文化史,從材料、技術、生產、流通以及地理學、做生意的辦法來討論書籍,目的就是要論證書籍對於整個文明到底有多大作用。
其實中華文明更是如此。你不理解書籍的產生、書籍的流通、書籍的擴散和書籍的變化,就不太好了解唐宋以後整個文明的發展。
中國人談印刷書,有一本晚清的《書林清話》,它是談出版史、造紙、印刷;還有一本是宋原放退休以後主編的《中國出版史料》,做得很好,他帶領很多人把前面的出版史料再重新整理,從古代到現代,涉及物質形態、文化層面、政治控制等方面的史料,所以我們研究的話會用這套書。更早的著作有張靜廬的《中國近代出版史料》、《中國現代出版史料》、《中國出版史料補編》,這些書對專業研究有意義。
說到這裏,我想表達的是,有一定書籍的知識,會對你的閱讀有好處。我從一個文學家的角度來看,文學是一種精神,但是文學也有物質性。我理解的文學的物質性分為三個層面:作家的生活趣味、文學的生產方式、作品中對於物的關注。文學的生產方式包括:作為文字載體的報刊、書籍,作為生產者的報社、出版社,以及作為流通環節的書店、圖書館等。
最近20年,整個文學史的研究,不止把文學當文本,而且強調這些文學是怎樣生產出來的?生產、流通過程中,物質如何介入到這裏面來,讓你回到那個歷史生產的情境。比如明清的小說,是如何生產出來的?江南的出版業如何影響了明清的文化?我們今天談近代的文學和文化興起,肯定也必須從報刊的引進、出版的變化說起。很多人可能沒有註意到,一個很商業性的、你意想不到的行為——拍賣導致了很多人讀書。搞收藏的人讀書有一個很世俗的考慮,我要確定這幅字值不值錢,然後推動這個人周邊的環境,最後養成業餘的讀書習慣,這也挺好的。大眾的拍賣也好,真正的上等書的拍賣也好,這樣的行為也是在普及知識,他必須查閱各種各樣的資料去確定這幅字我買不買,所以對他來說是一個很切實的讀書過程,這個過程我覺得挺有意思的。
還有一個你們想像不到的情況是,今天收破爛的行業對文學的貢獻。有一個生動的故事,錢鍾書先生去世以後,楊絳先生處理他們的書信,有的人就專門等著,把他們的碎紙片全部買回去。好多人已經明確意識到今天這已經是一個很商業性的行為了,收集古書、現代書、現代人的書札。
作為學者,我關注這個事情是希望我的學生們都能看到原來舊的書和刊,因為舊的書和刊不僅是一個物質,也帶了很多歷史的信息,你親手觸摸那些歷史書刊,對你的學術研究會有很好的感覺和幫助,因為大部分晚清以後的作品都是在報紙、雜誌上登出來,然後再結集出版,而原來登載的報紙和雜誌本身涵蓋的歷史信息值得關注。
當然還有一個必須關注的就是書籍本身的趣味。我不想談太多專業性的問題,我想談的是魯迅對書籍的興趣,以及對書籍裝幀的興趣。魯迅說:到現在為止我還是毛邊黨。什麼是毛邊黨?就是書不切,然後你每讀一頁,用刀子切一下,夾到這邊,再讀一頁,再切一下,讀完了這本書就切完了,所以這本書你讀沒讀過,一看就知道。而這個閱讀趣味在現代社會裏面已經逐漸被遺忘了。但是有些人還是有這樣的趣味。其實我的書、好多文人出版的書都保留100本不切邊的,有的是自己保留送人,有的是孔夫子網拿來拍賣,因為國內不是很多,但是有一批人固定的專門收藏毛邊書,這是自己的樂趣。真正能把書當作把玩的工藝品或藝術品來看,這是洋裝書出來以後才有的事情。
今天的中國人閱讀,除了你是做專門的研究,一般情況下你讀的都是洋裝書。洋裝書出來以後有另外一種美感,和宋元的書不一樣。宋元的書裏面印得很漂亮,但封面很簡單,就一個貼簽貼上去,因為它的紙張沒辦法印刷更複雜的圖案。而洋裝書不一樣,因為它可以用各種設計的辦法來完成這個封面的美感。這種藝術是晚清以後才在中國開始興起的,這種藝術不僅是一門工藝,也是一種審美。
在我看來,中國書籍裝幀的黃金時代,是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因為那個時候大量的文人雅士自己做書、自己做封面,魯迅如此,後面的一些詩人、畫家、小說家,如陶元慶、聞一多等等,都介入到封面設計裏面來。而且,那個時候的封面設計個性化很強,都是手工製作。抗日戰爭爆發以後,紙張困難了,就沒辦法再講究了。 50年代以後有一個特殊的情況,裝幀職業化了,有一批裝幀設計家,他們的任務就是做圖書裝幀,而文人已經不再自己做封面了。裝幀設計職業化以後有一個問題,就是設計者一年要設計很多封面,不可能每本書都讀過後再認真設計。以前作者自己做封面,知道這本書要表達什麼,怎樣能用最恰當的紙張、字體、版式、封面來呈現,而今天幾乎沒有一個作者能夠達到這一步。我們都職業化了,職業化的結果就是大量的裝幀設計家、大量的重複。除了書以外,雜誌也是如此。大家關心書、關心刊、關心報紙,不只是看它的內容,也考慮它的紙張、版式、裝幀以及手感,這對一個讀書人來說有意義。
五、讀文字之外,還有圖像與聲音
今天的中國人獲得知識和信息的途徑,圖像大於文字,今天讀文字的書不再是我們接受知識和信息的最主要的途徑。
兩伊戰爭真正對我們造成衝擊的是電視,不是書籍,不是報紙;日常生活裏面出門就是廣告牌,送給你的商品信息都是圖像為主,連教授上課也必須做PPT。所以我想說的一個問題是,今天的讀書人只讀文字是不夠的,他不僅要讀純文字的書,還要讀圖像的書,還要讀文字和圖像相結合的圖書,圖文合到一起。十年前我寫過一篇文章《從左圖右史到圖文互動》,左圖右史是中國傳統圖書的排版方式,左面是圖右面是文字,到宋代因為科舉考試的緣故,很多人已經不再讀圖了,基本上是讀文字,整個的知識傳遞以文字為主。真正讓我們意識到有一天圖和文可以分庭抗禮的是最近十年。
我記得在80年代出書,要想插一幅圖很難的,而現在很容易,我們在家裏自己都會做,圖和文的拼接對於出版來說已經完全沒有障礙了,而且圖文書的生產變成一種時尚。
現在電視媒體愈來愈強勢,導致很多人有一個錯覺,好像視覺變成一種主導的藝術,而我想說的是,其實文字依舊是文明的根基。目前的圖文書太直觀,很好看,但趨於表象。文字、圖像兩者並存的時候,如何能使文字的美感得到呈現,這是一種學問。一本書裏面,假如圖和文的篇幅同樣大,必定第一眼是看圖,圖和文兩個在一起的時候,圖更加霸道,第一眼看進去的必定是圖。所以插圖書一定要限製圖的位置,不讓它太大,太搶眼,太好看,否則文字會被壓縮的。所以文字在跟圖對話的時候,要考慮如何保持它的主導性,如何不被壓縮,不被擠到邊緣,或者不被遺忘。我堅信文字不可替代,這一點是我想做這個研究的基礎。圖必須和文配合,可是怎麼配合?如何閱讀?閱讀的時候產生的思想和美感如何呈現?這是我們必須研究的問題。
以前中文系、歷史系的學生對付的基本上是文字,今天當圖加入進來以後,如何跟文字形成一種對話、如何來解釋?而且如何製作?這都需要思考。
還有一個問題,聲音也必須關注。早年我是做小說史研究的,關註一個問題,從說書場中走出來的小說敘事方式為什麼會變化?宋元時有說書,今天廣播裏也有說書,可是中國古代漫長的說書傳統轉化為小說的時候,一個最大的轉變就是作家們開始假定你不是在聽小說,而是在看小說,從耳朵到眼睛。早年還是預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後來逐漸轉變,這個轉變的過程,其實是從書場到書齋的變化,從耳朵到眼睛的變化。
而今天反過來,就是閱讀從眼睛開始往耳朵轉,或者必須兼濟耳朵。近現代中國思想文化的進程建立在三個基點上:學堂、報章、演說,被稱為傳播文明的三利器。這最早是日本人的經驗,後來經梁啟超介紹,被我們接受。理解晚清以來整個文明的推進,這三個基點很重要。我說的演說裏面有教授課堂上的授課,也有政治家的政治宣傳,還有一些是學者們的公眾演說。這些演說的意義何在?
晚清以來,述學之文同樣面臨自我更新的使命,實現這一使命有兩條路,一是嚴復、梁啟超、王國維等新學之士積極輸入新術語、新語法乃至新的文章體式,藉以豐富漢語的表達能力。另一條路就是演說。
白話早就有了,白話是日常口語,白話的學術內涵不夠。我們以前有白話小說,有章回小說,有白話詩,雖然是打油詩,但它是白話的,我們真正沒有的是白話的學術。從晚清到民國年間、到五四運動,最大的變化是學術可以用白話來說,這個關鍵就是演說。為什麼這麼說?再大的學問家,走上講台就不能用文言文演講,否則沒有人能聽得懂,眼睛和耳朵是不一樣的。章太炎是晚清最有名的古文大家,他的文章很難懂,但是他的演說很容易懂,因為走上講台就必須用口語。材料可以用古文,但是講話是不能用古文的,所以演說這個事情是完成了我們從文言到白話轉變的一個關鍵,演說這個事情本身就必定會導致這樣的狀態。
在這個過程中,白話文逐漸有學問,白話文能夠雅緻,白話文能表達深邃的思想,這個時候白話文才能成功。
在這裏面,聲音和文字之間的對話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我們必須知道聲音隨風飄逝,文字壽於金石,對於一般人來說,談到文明的時候說的都是書籍,不太考慮聲音的問題,今天中國那麼多人在研究魯迅,我們希望找到魯迅的一段聲音,但到目前為止我們沒有找到。如果到大英圖書館,進門的時候有著名的作家留下的聲音,來了以後你可以聽到這個作家的聲音。今天所有的中國人看紀錄片的時候,都記得毛澤東在天安門城樓上用很濃重的、很有力的湖南口音說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今天成立了,如果用文字就沒有力量了。
聲音是跟文字不太一樣的傳播知識的途徑、方法和審美感受。 1902年梁啟超寫《新中國未來記》,馳騁想像,他想像中國維新事業成功以後有一個最大的特點,就是開一大堆的演講會,這就是他想像中的文明。因為相對於書籍來說,有錄音設備之前聲音是無法保存的,你現在不知道曹操怎樣講話,晚清的梁啟超怎樣講話,只能讀他的文字。而新的技術手段出現以後,聲音可以留下來。以後的人接受、理解一個人物的時候,很可能聲音、圖像、文字在一起呈現,就不僅僅是讀其詩知其人,我們還能夠讀他的圖像,可以聽他的聲音。
我說的聲音不僅僅是演說,是各種各樣的聲音,比如學堂樂歌,從小學讀過來的人都知道小時候的歌唱對我們的影響,還有朗誦詩,還有無線廣播裏的戲曲、歌曲,我們還可以想到電影、電視等等。
六、網絡時代如何閱讀
在我看來,那些淵博的、玄妙的人文學,比如文學、史學、哲學、宗教、倫理、藝術等等,是整個人類文明的壓艙石。行船的人都知道,出海必須有壓艙石,否則很容易翻船,壓艙石使得這艘船不會隨風飄蕩,壓艙石在某種意義上決定了你經受風浪的程度。而且這些壓艙石不一定時尚,不一定與時俱進,某種意義上的保守是對突飛猛進的時尚潮流的糾偏,能保證這艘船不會因為某個時代、某個潮流、某些英雄人物的一時興起或胡作非為而徹底顛覆。
我們不能保證人類文明永遠在正確舵手的指導下前進,不能保證時尚永遠正確。時尚可能是正確的,也可能是走了彎路,像我這個年紀的人,我們走過那麼多的彎路才走到今天。任何一個時候,過分地強調潮流、革新都不是好事情,保守是前進中的另外一種力量。打仗的人都知道後勤很重要,壓艙很重要,好讓你的發展有一個方向,一旦出現偏頗,有一個糾偏的可能性。如果都是先鋒部隊,如果沒有壓艙石,如果都在革新,日新月異,這個文明過兩天就不知道變成什麼樣子了。大家都說中國人很保守,其實不對,中國人的問題是不敢保守。你要到了日本,你會發現日本人比中國人保守得多,唐朝的東西在中國找不到了,但是在日本可以找得到。某些知識沒必要與時俱進,它必須要保守,留下來讓人類文明在左沖右突、尋尋覓覓的過程中有個基軸不會變,這是人文學的意義。相對來說,社會科學和人文學不太一樣,所以我才說,新知識、新技術、新生活不斷湧現這很可喜,但請記得對傳統保持幾分敬意。
尤其最近十年,網絡的力量愈來愈大,城市面貌、文化欣賞、生活方式、心理距離都日新月異了。年輕人容易志得意滿,可我覺得這中間存在某種危險,包括讀書、包括思考、包括表達,尤其是最近最火的微博的重要性。微博這麼重要,只有在中國是這樣的,因為言論相對來說不是很自由,才會有微博的一枝獨秀。在網絡上長大的年輕人,和我這樣在印刷文化中長大的一代是不一樣的,我們的趣味、我們的閱讀有不同的定位。我們的學生做《開心麻花》,做得很得意,讓我去看,說肯定讓你從頭笑到尾,我看了以後沒有那個感覺,我知道我落伍了,我知道我跟他們不一樣了。我也知道我的文學觀和他們的文學觀是不一樣的,我承認這個差異。同時我努力溝通,看這條鴻溝能不能跨愈。文明不應該有這麼大的隔閡,應該如何來彌補這個縫隙?
我的一篇文章引起很大的爭論,本來的題目是《當閱讀被檢索取代,修養是最大的輸家》,大概意思是說現在很多人不再讀書了,是查書,檢索成了他們最大的能力,而對閱讀時上下文之間的關係已經不太關注了。我說在這樣的狀態下,他們得到的東西不是讀來的,是靠強大的檢索功能獲得的,在這個過程中,讀書的一些很重要的功能,比如自我修養已經沒有了。可在網上流傳時,多用中國新聞網的標題《陳平原:微博殘害寫作者俏皮話不能代替文章》。我想說的是讀書被網絡閱讀取代以後的一個問題:發散型的思維。很多人一邊讀書、一邊聽音樂、一邊喝茶、一邊聊天,古人讀書要有精神,要坐直,現在已經沒有這個狀態了。過去的人一個月甚至一年只鑽一本經書,一個問題接着一個問題地摳,所以他的思維很容易集中。而今天的人,東西南北串。學生思維的特點是很活躍,他們什麼都知道,但是也什麼都不深入。
我這篇文章也談到對微博的批評。我說今天的微博對寫作存在很大的誤導和殘害,每天習慣寫一百多字的微博,養成這個習慣以後很難改。能說俏皮話,能寫各種各樣的格言,但是寫不出一篇完整的文章。馬上就有人問我為什麼要寫文章?我一想也是,不是每個人都需要寫文章。但是思考是有維度的,以前的維度是時間的維度,現在的維度是空間的維度。我們以前的思考是古代怎麼樣?現代怎麼樣?更多的思考維度是時間性的,就是考慮這個事情是如何演變的。而今天的思考維度是空間性的,是美國怎麼樣?法國怎麼樣?非洲怎麼樣?南極、北極、海南、桂林隨便地跳,這種思考是缺乏深度的,是沒有歷史感的。所以我才會說今天的人大多數是知道分子,而不是知識分子,因為人的知識相差不大。以前到外地,人家會問我北京有什麼消息,現在沒有人問我這個問題了,因為消息傳播很快,一秒鐘內大家都知道了。知識在平面化,大家讀的是同樣的書或者是同樣的信息,然後思考都在同一個層面,這影響到我們思考的深度,很難再集中精力用心地琢磨一件東西。
還有一個問題就是記憶力的衰退。有人說是我年紀大的原因,但我覺得不完全是。如果全世界的人都把記憶力交給了電腦,那麼將來有一天有外星人入侵把電腦給毀了,文明將倒退五百年。不知道諸位怎麼樣,我現在有時候上課寫板書,有些字突然間寫不出來,這讓我很傷心,我還是教授,教了幾十年的書,都有這個問題,我們到了什麼狀態?我不知道諸位是不是有這個感覺,當我們過於依賴一種外在的東西時,智商會下降。
我生活在一個過渡時代,我在書籍時代長大,又趕上了數字化時代,我兩邊都能理解,可是下面幾代人,他們完全在數字化時代生活,他們能理解書籍嗎?他們在書籍的閱讀中能得到美感嗎?這是我關心的問題。
我跟大家說,檢索其實很容易,今天的閱讀,甚至博士論文的寫作,大都靠檢索。書不是一行一行讀下來的,是檢索出來的,表面上整理的材料很豐富,東方的、西方的、古代的、現代的,資料很豐富,但我一看,機器的味道很重,因為你是檢索的,不是上下文這麼找出來的。諸位,在一本書讀完以後摘出兩句話和檢索出兩句話完全是兩回事情。今天我們檢索的能力愈來愈強,而思考的、閱讀的能力愈來愈弱,坐下來讀完一本書對今天的學生來說不太容易,你從第一頁讀到最後一頁很不容易,很多人已經養成不能讀完一本書的習慣,看一下目錄、前言、後記,就過了,所以很多人只記得一些梗概,而沒有辦法再閱讀。可是人文學科本來就不是一個實驗的藝術,它天生就有閱讀、表達、說服別人的功能,這就是人文學科的特點,而這些功能如果沒有了會很麻煩。
七、讀書本是平常事
讀書是很平常的事,別說得太崇高,那樣效果反而不好。關鍵是養成閱讀的習慣,然後與時俱進,不斷自我調整。
古今中外談讀書談得最好的就是朱熹。朱熹老先生八百年前對於讀書的說法,今天看來其實還是很切中時弊。 今人所以讀書苟簡者,緣書皆有印本多了。書印得多了,讀書很容易了,所以大家讀書愈來愈粗。 今之學者,看了也似不曾看,不曾看也似看了。讀書之法,先要熟讀。須是正看背看,左看右看。看得是了,未可便說道是,更須反覆玩味。讀書有三到:心到、眼到、口到。他的讀書法、讀諸經法、讀史的方法特別精彩。可我更喜歡他教學生時語言之生動,他說讀書須是一棒一條痕,一摑一掌血!看人文字,要當如此,豈可忽略!這樣讀書才有用。直要抖擻精神,如救火治病然,如撐上水船,一篙不可放緩,聳起精神,樹起筋骨,不要困,如有刀劍在後一般。這樣的讀書,今天已經被各種輕鬆的閱讀取代了。當然時代不一樣了,但是八百年前那個閱讀的狀態還值得諸位思考。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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