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世界愈見紛亂之際,筆者的兩位戰略界老師Colin S. Gray(1943年至2020年)與Christopher Coker(1953-2023)卻先後離世,令人不勝惋惜。筆者近來翻出先師的著作,當中最能引起興趣的是Colin S. Gray的Another Bloody Century(《另一個血腥世紀》,2005年),他斷言大國競爭在2020年前將再次出現,並點名俄羅斯與中國。他更力排眾議地挑戰「大國戰爭正被迅速移到歷史的垃圾箱」這個當時幾成普遍觀念的論調──其中前一部分,今天已成為事實;後一部分逐漸成真,似乎也是時間問題。
預言大國競爭定必捲土重來
能夠在當時(2005年)西方自由主義當道的「歷史的終結」的大環境下,2001年9.11事件後非常規戰爭漸成主流的背景下,以及美國壓倒性的科技和軍事力量的時代裏,斷言大國競爭定必捲土重來,實在需要無比的遠見及對歷史的識見。
事實上,在《另一個血腥世紀》中,先師更已預先列出了10多個未來常規戰爭的假設場景,當中自然不乏中俄軸心對美國、中國對美國、俄羅斯對烏克蘭、美國和/或以色列對伊朗等例子,現已不幸一一成為事實,背後充分展示出「格雷流」(Gray’s)戰略體系的優勢與價值。
在中俄軸心對美國的例子中,先師指出中國和俄羅斯,以及伊朗和其他敵視美國的世界秩序的國家,正在開始組成一個可能成為挑戰美國霸權的大陸集團。麥金德(Halford Mackinder)關於主宰歐亞大陸並對海洋領域構成頭等威脅的「心臟地帶」力量或軸心的噩夢般的願景,可能正處於實現的早期階段。那些認為「非常規戰爭是21世紀戰爭主要範式」的人,需要考慮到美國與中俄聯盟之間發生新的長期衝突的可能甚至機率,重新思考自己的立場。
至於中國與美國的較量,表面上是圍繞台灣問題,但本質上是關於哪個國家將成為東亞安全的主要組織者和守護者。國際政治的邏輯,當然也是地緣政治的邏輯,對中美之間的競爭和衝突的確信,就正如雅典與斯巴達、羅馬與迦太基,以及美國與蘇聯之間的敵對。
先師也闡明,俄羅斯對烏克蘭的目的不是一場戰爭,而是俄羅斯帝國復興的重要一步。畢竟,烏克蘭人口中有22%是俄羅斯人,這種分離,無論在人類方面還是在歷史、地緣政治和經濟方面,都同樣令人不安。俄羅斯重新吞併烏克蘭,是對修昔底德(Thucydides)著名的戰爭動機的回應──它將反映俄羅斯對烏克蘭可能加入一個咄咄逼人的新歐洲超國家組織的擔憂(fear);它將恢復俄羅斯因1991年被烏克蘭拒絕而失去的榮譽(honor);它將保護其在歐洲的南翼,並恢復通往黑海和巴爾幹半島的直接通道,從而符合俄羅斯的地緣政治利益(interest)。如果烏克蘭成功表達加入北約的願望,莫斯科與基輔之間的衝突將有可能引發一場非常廣泛的戰爭。
「格雷流」戰略體系的優勢與組成
以上引述,主要是為了展示先師這一整套可達至精準之戰略預見的戰略體系中的組成部分。這個體系主要是由戰略思想、地緣政治和戰略文化3個部分所組成:戰略思想方面,先師由始至終都奉克勞塞維茨(Carl von Clausewitz)為圭臬;不過他認為孫子與修昔底德,跟克勞塞維茨同屬第一等戰略思想及著作,是任何涉足戰略工作的人所必須熟悉的經典。
先師可謂1945年之後,第一位認識到地緣政治具有理解國際變化和感知人類環境固有之戰略潛力的能力的人。事緣地緣政治學在二戰後被發現與納粹德國的擴張計劃有關,而成為了禁忌;先師在1977年出版的《核子時代的地緣政治》(The Geopolitics of the Nuclear Era)一書中,重新介紹了地緣政治的研究。其他人亦緊隨其後──基辛格(Henry Kissinger)在其著作《白宮歲月》(The White House Years)中,廣泛使用了「地緣政治」一詞;布熱津斯基(Zbigniew Brzezinski)在《大棋盤》(The Grand Chessboard)裏,提出了21世紀的地緣政治和地緣戰略願景,令地緣政治再次成為顯學及重要分析工具。
同樣地,在1981年一篇文章中,格雷教授引入了「戰略文化」(strategic culture)概念,從此成為了戰略研究中的重要子領域(sub-field)。此舉令西方戰略界重新具備一套能夠解讀及分析非西方國家/文明的思想工具和方法,讓西方至少達到最基本「知己知彼」的程度,為它在冷戰中取得最終勝利提供了重要基礎。
西方認知大幅落後於形勢
此外,「格雷流」戰略體系的一大特色是理論與歷史並行──我們在致力發展和綜合出一套廣義的戰略理論(general theory of strategy)的同時,卻不否認3000年的戰略歷史是用來認識未來的最重要途徑及工具,其作用是任何現存的實證科學理論所無法比擬。
由此可知,比起先師所提出的警告,西方至少晚了10年才如夢初醒,驚覺大國競爭已迫在眉睫,不得不倉卒應對;無論在實際行動或觀念上,東拼西湊地以一些臨時措施來濫竽充數,平白令中俄軸心撿了不少現成好處,令世界局勢再添變數、益發混亂。
先師將這種態度與做法稱為一種「色情」(pornography),因為它正如色情那樣,無視政治及其他情境(contexts),最後得出一些任意解釋與空中樓閣。
捲土重來的大戰 逝去的戰略大師
回顧20世紀歷史,假如人們只看前一半的話,肯定斷定是個「血腥的世紀」──單是1942至1943年的史達林格勒戰役,只是半年左右的光景,德蘇雙方已傷亡超過200萬人。但若只看20世紀後一半的話,卻會得出完全相反的結論。冷戰結束後出生的一代,對大國競爭更是完全陌生,絲毫不認為會爆發大國戰爭。上世紀我們經歷了3場大戰──兩場熱戰、一場冷戰──當中的意識形態範疇愈發突出,每場大戰牽涉到整個社會的程度亦愈趨總體(total),令我們有理由相信下一場捲土重來的大戰,那怕是一場冷戰,都只會愈發激烈甚至血腥。
偏偏在這個現代戰略思想的貧乏程度達到危機、中美之間大國競爭迫切需要新範式的時候,我們卻失去了柯林.格雷。在這個嚴峻的形勢裏,特別是在民主和西方主導地位的黃昏時期,格雷的離去,無疑給西方戰略界留下了一個巨大真空。在其戰略體系被人們重新發現及再投資之前,恐怕西方戰略界還需繼續努力探索。
原刊於《明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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