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音樂會宣傳不多，不過很早就已在社交媒體開始上載演出資料。俄羅斯小提琴家多加金（Sergei Dogadin），一位踏入小提琴家技藝全盛期的音樂家，十多年前曾贏得多個國際重要賽事的獎項，包括柴可夫斯基國際大賽（Tchaikovsky International Competition）。今次他來港獻藝，除了與本港鋼琴家鄭慧舉行獨奏會外，更辦了幾場小提琴大師班。
筆者之前在網上看過他的演出視頻，對於多加金的水平與演奏風格已有一個概括的了解。音樂會宣傳資料提及3首演出作品，其中普羅哥菲夫（Prokoviev）的《給小提琴及鋼琴的5首小調（作品35a）》（Five Melodies for Violin & Piano）及《F小調小提琴奏鳴曲》相對地較冷門。至於鄭慧，筆者多年來較少欣賞她的演奏。反而當年她還是演藝學院的高材生時，有機會聽到她非常細膩、心思縝密的年輕灑脫。當年每個學期她都是成績最好的尖子生。
聽眾全然投入樂曲的色彩中
如果單靠多加金的演出視頻，筆者覺得他的技巧遠比音樂高超。音樂會當晚，他演繹這5首帶冷傲、浪漫與暗黑色彩的作品，在控制音色及塑造歌唱性上，除了演奏風格令人眼前一亮外，樂曲較為冷漠的一面竟在他手上化為溫巧精緻的小品，毋疑令整體的感覺改觀。多加金漂亮的琴音，如人工泛音的表現清麗，在八度的優雅空洞感，都令樂曲提升到更高的層次。多加金的演奏非常高雅、冷靜，令聽眾全然投入樂曲的色彩之中。鄭慧的鋼琴伴奏，風格及音色上與多加金非常融合，觸鍵的從容與力量，兩者都兼顧出色。
來到變化更加複雜的普羅哥菲夫《第一小提琴奏鳴曲》，多加金依然用上偏向溫婉浪漫的色彩，將樂曲的辛辣味減弱了不少。這一下，出奇地沒有破壞了作品及作曲家的風格，反而令樂曲更具深度與吸引力。這在第一樂章已相當明顯。在跑句上，清晰度與漂亮程度成正比。第二樂章中，弓根的強奏出於多加金手中，產生非常飽滿、共鳴感非常強烈的餘音與色彩。第三樂章的整個思惟，多加金的演繹不求激動，將作品的冷艷貴氣推上極致。
在最後樂章中，他傾向於靈巧俏麗的演繹，配上歌唱性較濃的樂句塑造，以精巧為主的撥弦，令整個樂章都有顛倒既定形象的衝擊，效果令人非常愉悅。而與第一樂章呼應的跑句，在這裏就更加嫵媚了。鄭慧在整首作品中，演奏都以多加金的風格為依歸，她在小提琴句末的時候，在包裹獨奏產生的漂亮和聲，更是非常出色；而她塑造較為朦朧的琴音，特別在低音聲區的從容厚渾的覆蓋，更是令本來容易流於刻板的伴奏，為樂曲增添了無限的藝術魅力，這是沒有預計到卻又非常切合的演繹表現。
多加金技藝大派用場
音樂會的宣傳一直沒有公布所有曲目。演出當晚才赫然發現，下半場第一首演出作品為史特拉汶斯基（Stravinsky）相當冷門的《嬉遊曲》（Divertimento）。這首改編給小提琴主奏的作品，為作曲家3首小提琴芭蕾小品之一，亦為筆者自少年時代以來最喜愛的一首。
多加金承接着上半場確立了的漂亮琴音，在這首甜膩而色彩繽紛、素材多變而出人意表的樂曲中，所有的技藝可謂大派用場。他對於作品中嬌柔妖媚的體裁，處理得很優雅；而在帶懸疑色彩或探戈的片段裏，他的演繹都能兼顧靈巧與輕快的節奏感，跳弓技巧更是完備而出色。第三樂章的〈雙人舞〉，多加金絕少添加個人成分，依然甜美清麗；而在後半部分節奏較強的段落裏，他不賣弄抑揚頓挫的表現，演繹活潑的旋律動態，還是相當動聽。
鋼琴伴奏在這首作品裏，其實本應與小提琴平起平坐。鄭慧的演奏漂亮至極，音色非常朦朧甜美。除卻在節奏上非常準確地與小提琴配合外，鄭慧頗多時間有意無意地讓位給小提琴，而退居真正伴奏的位置，卻有點可惜。如果鋼琴能夠在不同地方，跑出來帶動小提琴獨奏的話，以鄭慧掌握音色和旋律的能力，必定能夠為樂曲產生更加靈活而立體的互動效果。不過，筆者對他們演繹這首現代小品還是感到滿意。這首樂曲在情緒表現上，非常難以駕馭，幾十年來，始終感到80年代林昭亮與Andre-Michel Schub的錄音，最為經典。
折服樂迷的《波爾卡》與《沉思曲》
不過，經過了這首樂曲後，本以為聖桑（Saint-Saens）的《引子與迴旋隨想曲》（Introduction and Rondo Capricioso）的演出對他來所說，應該是最容易完美地演奏的作品，卻反而在聲音、運弓控制甚至演繹上出現較多瑕疵與過分的謹慎，可說令人大跌眼鏡！另一問題是，多加金對於連頓弓的上弓弓法運用，可謂出神入化，但亦因為這樣，可能是即興使然，下半場的節目裏，他似乎喜歡隨心地以連頓弓法，替代了分弓演奏，個人感到會減弱了樂句的衝擊力。
多加金最後加奏兩首樂曲，令資深樂迷大感佩服。他在第一首Alfred Schnitke的《波爾卡》（Polka），簡短而帶有吉普賽味道的作品裏，靈巧果斷的演奏，充滿熱情的味道。之後，他演奏耳熟能詳的馬斯奈（Massenet）的《沉思曲》（Meditation），這大概是筆者自1994年現場聽過已故小提琴家Josef Suk的演奏後，最震撼的一個現場演繹。多加金由始至終完全不帶激動，非常深情地演奏，情緒推進的層次非常自然而鮮明。他對於呼吸的留白位非常着意，情緒的變異和沉澱，往往都在這細微的地方，觸動着聽眾。他的琴音亦極為漂亮而莊嚴，仿如不溫不燥地歌唱着一個故事，令聽眾屏息呼吸，直墮琴音裏的深淵。鄭慧與他亦步亦趨，仿如兩個思想完全一樣的腦袋，在細訴着遭遇一樣。單單是這首樂曲的演繹，水平足以值回票價。
多加金表現成熟 堪稱大師
嚴格來說，多加金難以與「大師」之名掛鈎。可是，他對不同作品的演繹，卻傳承了上世紀大師們濃厚的演奏風格；拉弓或其他發音的習慣，亦傳承得非常優秀。所以他獲稱為「大師」，當之無愧！他的成熟表現，已稍為超越了自己的實際年齡，而且現場的表現整體上都比視頻中的好。估計若干年後，他的造詣必定比現在更加爐火純青。
今次筆者首次聽到鄭慧擔任伴奏，亦想像不到她對於獨奏樂器的支持，特別在運用和聲、音符餘音，去包裹小提琴聲的技巧，可以這麼完善。但個人感覺，既然她能夠這樣成功地運用音色作為後盾，其實更加應該將自己平日作為獨奏的氣場好好地發揮，以她極度靈敏的聽覺與音樂感，基本上不會喧賓奪主，大概反令整個演出更相得益彰。
可惜的是，當晚的現場觀眾非常嘈吵，人聲與噪音響遍音樂廳。觀眾的不專心與不尊重，嚴重影響了多加金與鄭慧漂亮婉約的琴音，亦令其他觀眾享不了耳福，實在令人感到非常無奈！
註：作者評論節目為2024年8月25日於香港大會堂音樂廳上演的「小提琴大師謝爾蓋‧多加金獨奏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