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隔7年,國際知名小提琴家陳銳,當年揚言要再來港舉行獨奏會的心願,終於如願以償。雖然,陳銳在此期間還曾來港參加其他的演出,但今次正式的獨奏會,卻是一不做二不休,排出了兩晚一共1.5套節目。何謂1.5套節目呢?兩晚的演出中,下半場有3首曲目是完全相同的,其餘則不一樣。筆者出席的是第二晚的演出,第一晚上半部份的曲目相對地較為普及,即使是同一作曲家的作品,但第二晚分量則更重或較冷門。
《G大調第八奏鳴曲》
貝多芬(Beethoven)的《G大調第八奏鳴曲》,拿來用作音樂會的開場樂曲,其實沒有太大的可觀性。不過,對於世界級小提琴家而言,這卻彷如一首作為熱身的練習曲。
陳銳在第一樂章中開始不久,在音色上的塑造,其實已超越了一般貝多芬小提琴作品的範圍。他響亮揮灑、大刀闊斧的拉弓,再加上他典型的演奏初段的握弓不順、出手太重,都令到他在這個樂章的演繹,遠離了典雅的味道,超出了既定的氛圍。而他經常突然轉變的握弓力度,在優雅的第二樂章中,問題便顯得相當大。
雖然說,這個樂章裏,鋼琴的地位及主線,其實更加重要,但對小提琴色彩及線條的要求亦不能倖免。而在第三樂章,小跳弓技巧其實亦是陳銳的看家本領之一。他與老拍檔鋼琴家艾利薩德(Julio Elizalde)經常出現的同步樂段,兩人的技巧水平均能輕鬆地好好合作。
不過整體而言,陳銳在整首樂曲中的演繹,明顯地過於超時空,與貝多芬風格的調皮、古怪、浪漫,有相當大的出入;反之,艾利薩德在整首奏鳴曲裏,每個樂章都依隨着貝多芬樂曲的基本氛圍去演繹,與作曲家的其他鋼琴獨奏作品的韻味非常吻合,整體上帶給觀眾非常愉悅,精緻美感又不失剛直老實的作品個性。
《D小調第一小提琴奏鳴曲》
陳銳將聖桑(Saint-Saens)較少在香港舞台上演出的《D小調第一小提琴奏鳴曲》,排在第二首演出的作品,筆者認為是相當冒險的事情。依據他的習慣和當晚第一首樂曲的表現,他是否能夠好好地靈活調節握弓的變化,其實真的是未知之數。
音樂會前的日子,不斷下大雨和天氣炎熱。陳銳當晚亦不知道是否將就琴的發聲問題,琴弓似乎上得非常緊,琴音是飽滿而亮麗,聲音都從琴底洶湧而出,但線條卻過於鋒利,揉音也因此而變得不明顯。這樣一來,對於演奏聖桑這首作品非常不利。其實,在這首樂曲中,能夠做到保持作曲家多樣風格的演奏,真的沒有幾人。大多數都是自己鋒芒盡顯,忘卻了聖桑精靈一樣的法式浪漫。
陳銳當晚當然有優美的歌唱片段,但整體上,我還是覺得他稍為玩瘋了,對於弓法的調節亦做得不大理想。當然,在第二樂章的第二部分(相等於第四樂章),他的緊湊跳弓手到拿來,確實無出其右,但整首作品而言,緊張刺激的豪邁感覺,確遠比用心調配色彩斑爛、元素多變的時刻多。這亦可以說,陳銳不夠冷靜的思維,就是栽在聖桑之陷阱裏去了。艾利薩德的鋼琴伴奏,處處緊貼陳銳的一舉一動,特別在急速的段落,他所提供的和聲支持,是非常豐富和靈活的,自己的技巧水平亦相當出色。
《夏康舞曲》
陳銳在下半場選奏巴赫(J. S. Bach,或稱巴哈)著名、但極少在香港舞台上出現的小提琴重要課業──《第二小提琴組曲》裏的《夏康舞曲》(Chaconne)。陳銳在演繹上,一落弓已非常強硬,將巴赫所寫的和弦,直接了當地塑造出來。在弓法的運用、重複和弦方面,亦沒有為了柔化和順手,而將弓法改為上下拉弓,而是最典型的落弓離弦後,趕緊快速地掃下另一個落弓。這樣一來,陳銳已為整首作品作了一個非常明確的方向,剛烈的氛圍籠罩着整個樂章,以至完結。
如果說陳銳的演繹,為什麼會流於單調?問題大概是他運用非常標準的音準,基本上與在鋼琴上彈出來沒有很大的分別,所以整體的和聲變數非常少,這就影響了作品中和聲層次的複雜性,精準的音高令色彩變得有些索然無味。當然,在流動性較強的連弓跑句,他清晰的按弦,令每個音符都珠玉落盤。不過,由始至終都強而有力、連少許溫婉、退下一線的空間都沒有的《夏康舞曲》,筆者還是從未見過。這種演繹方法,似乎也與巴洛克的音樂風格,有點格格不入,而且整體上,亦令演奏者及作為聽眾的筆者,思維上感到非常壓逼和疲倦。
3首簡短的樂曲
而在音樂會的最後部分,陳銳排出3首簡短的樂曲。在巴濟尼(Bazzini)的《妖精之舞》(La Ronde des Lutins, Op. 25)裏,他非常精準的卓越技巧,炫技的表現非常刺激。在這首超技的作品裏,他完美地將所有超高難度技巧豪邁奔放地展現出來,而且更帶着銳氣的光芒。
在德伏扎克(Dvorak)的《E小調第二斯拉夫舞曲,作品72》的演奏,較為堅強的剛陽美,雖然說少了點點溫暖的感覺,但在演繹這首樂曲,還是依然表現得出德伏扎克音樂之美,但陳銳在中段的對比裏,演繹上是一種充滿正能量的氛圍及愉快的氣質。大概,這都是他自己體驗得來的一個德伏扎克,不過韻味還是相當不錯。
最後一首是較為陌生的樂曲──奇克‧柯利亞(Chick Corea)所寫的《西班牙》,主題其實是來自盧狄高(Rodrigo)的《阿蘭惠斯結他協奏曲》(Concierto de Aranjuez for Guitar and Orchestra)第二樂章。顧嘉煇及黃霑亦曾將整個主題,用在電視劇《火鳳凰》的主題曲裏。對於這首陌生的樂曲,其實主要欣賞兩件樂器所奏的抒情段落,以及之後一系列炫技的素材。就此,筆者對於陳銳充滿火花的演繹,也覺得感染力可謂非常高。
當晚陳銳及艾利薩德一共加奏了6首作品。踏入此刻,其實陳銳才開始沉澱。在約翰‧威廉斯(John Williams)的《舒特拉的名單》(Shrinder’s List)裏,陳銳依然帶着光芒的演奏,不太悲傷,但卻淒美。而他倆改編Eduardo Rovira的A Evaristo Carriego探戈,筆者感到深沉中帶着魅力,特別是在節奏感較強烈的重拍裏,韻味要比網上的舊視頻較好和自然。整首作品的演繹的現場效果,都極為感性。
之後在馬斯奈(Massenet)的《沉思曲》(Meditation)的演繹,筆者稍嫌演繹過於鋒芒,不過感情的投放還是不錯。不過在薩拉沙蒂(Sarasate)既炫技又嬌媚的Habanera,陳銳的演繹可謂絕美、而且完美而風趣;接着加上一大段華彩前奏的Monti Czardas,演奏亦完美而充滿強烈動感。在最後一首──Ponce的Estrellita這首小品,陳銳7年前曾在獨奏會中演奏過,當時的韻味可謂令人吃驚。不過,今次當晚他愈奏愈起勁,就像小孩子「玩到個心創晒」一樣,在這首《小星星》裏,感覺上已失去了當年他復刻上世紀小提琴大師們的精緻神韻了。
危險的訊號
在這場獨奏會中,發覺陳銳的技巧不但沒有退下來,反之,精準及隨心所欲可謂更勝當年。可就是硬技巧愈發亮麗,他本來握弓的問題,今次所見更是調節不下來,整場音樂會的運弓控制都似乎差了一級。筆者感到這是相當危險的訊號。而且,他愈發在硬技巧上達至完美,整體的音樂表現卻流於片面,與幾年前所見的技藝兼顧的陳銳,層次上已出現分歧了。
上世紀的小提琴大師中,有一批的確是硬技巧無人能及,但演繹藝術上卻未必能夠令人信服的超技演奏家。除非陳銳選擇這條道路,將自己本來調校得相當平均的級數轉移、將自己的定位改變,否則完美技巧帶來雙手愈來愈僵硬的日子,還應該不是樂迷所希望見到的。
能夠演出6首加奏曲,除了樂迷的熱情支持外,亦看得出陳銳對於香港舞台的重視。或許應該說,他受到年輕一輩樂迷的愛戴,難得在華人社會出現了一個像他一樣有技巧、有藝術、有賣相及有號召力的小提琴家,還是希望陳銳能夠珍惜羽毛,將過往能夠做到最好的演奏藝術好好保留,將最優秀的小提琴黃金時代的技藝,繼續向年輕一輩的樂迷展現。
註:作者評論節目為2024年6月8日於大會堂音樂廳上演的「陳銳小提琴演奏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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