腫瘤科不是悲慘世界 莫樹錦:有開心醫生 就會有開心病人

腫瘤專家莫樹錦教授的辦公室是一座迷你藝術館,裏面色彩繽紛,讓人情緒高漲。「喂,別忘了我這裏是地牢,辦公室沒有窗的,一日工作繁忙,怎麼也要想辦法讓自己開心起來吧!」對,只有開心的醫生,才會有開心的病人。

中大醫學院腫瘤學系系主任莫樹錦教授不只是國際腫瘤專家,他也常在螢光幕前講飲講食,生活多姿多彩,每次現身鏡頭前,都是一頭張揚的髮型,修身的時尚西裝配尖頭鞋,談笑風生。

公眾場合,他為觀眾帶來許多快樂,問到腫瘤科醫生日常面對的是否多數是悲傷故事,莫樹錦斬釘截鐵地說:「不!」、「腫瘤科不一定是sad story(悲傷故事),如果你是一個悲觀的人,醫生給你幾多種治療方法,你依然感到悲觀。如果你是一個樂觀的人,無論面前的情況有多困難,你依然能夠保持樂觀。這個跟醫學水平沒有直接關係。」

中國當代藝術家張曉剛血緣系列《大家庭1號 1997》,陪伴莫樹錦教授度過許多個在研究中奮進的日與夜。
中國當代藝術家張曉剛血緣系列《大家庭1號 1997》,陪伴莫樹錦教授度過許多個在研究中奮進的日與夜。

這裏沒有死期宣判,只有活下去的盼望

所以,莫醫生診室裏絕不會出現類似電視劇的片段:「醫生,我還可以活多久?」、「哦,3個月吧。」病人被宣判後,身心絕望地離去。

莫樹錦只會和病人話家常:「醫生,我還可以活多久?」、「你自己想活多久?」

「醫生,我兒子還未結婚呢,我好想參加他的婚禮。」、「可以啊。」1年後,兒子結婚了,做爸爸的又有下一個渴望:「醫生,我好想親手抱孫啊。」、「好,沒問題,我幫你度掂它。」2年後,孫子牙牙學語中,榮升爺爺的病人又說出下一個盼望:「醫生,我好想親眼看着孫兒上幼稚園。」、「好,沒問題,我幫你度掂個治療方案。」感覺上,莫樹錦就像一個讓馬兒看見紅蘿蔔、讓癌症病人看見希望永遠在前面的人生導師。

他的診室充滿色彩,他的對話充滿溫度,他的病人永遠帶着笑容離開。這也是他從事研究、臨床治療與教學40年的原動力。

一杯雪糕,一句體己話,讓年輕莫樹錦頓時開了竅,體會到向癌症病人傳遞快樂的行醫之道。(Shutterstock)
一杯雪糕,一句體己話,讓年輕莫樹錦頓時開了竅,體會到向癌症病人傳遞快樂的行醫之道。(Shutterstock)

一杯雪糕的啟悟

莫樹錦回憶許多年前,有件事情對他影響至深。「當時我還是個醫科生,讀四年級,要在加拿大艾爾伯塔大學(University of Alberta)癌症醫院實習4星期,那裏剛好有一個年輕的中國病人,患上了直腸癌,很後期,很痛。尤其是那個年代,治療水平相當有限,我看了這個個案,自己的情緒也很低沉,很不開心。」

當時主診的腫瘤科專家,是牙買加人,也是叫Tony,他跟年輕莫樹錦坐下來閒聊,邊吃着雪糕,邊看似漫不經意地說:「一個不開心的醫生,並不能夠令病人開心。」這句說話,莫樹錦記到今時今日。

由那一天開始,他就嘗試用自己的開心去感染病人,「所以我經常找病人開玩笑、講笑話。知道那個病人是賣魚蛋的,我就會問他,咦,你可不可以話我知,你個咖哩汁是怎樣溝出來的?聊些開心事,希望能傳遞歡樂。」

這樣生活化的醫生,試問誰能不愛?畢竟醫生診症時間有限,很多流程要趕,忽然間聽到這麼人性化的對話,哪個心裏不是熱呼呼的?

走在莫樹錦教授的辦公室裏,總是有這樣那樣的驚喜躍出眼前,叫人會心微笑、開懷大笑。相信這也是莫教授的人生觀吧。
走在莫樹錦教授的辦公室裏,總是有這樣那樣的驚喜躍出眼前,叫人會心微笑、開懷大笑。相信這也是莫教授的人生觀吧。

快樂的馬里奧,cosplay這個殺手不太冷。在腫瘤科醫生辦公室看見,實在讓人忍俊不禁。
快樂的馬里奧,cosplay這個殺手不太冷。在腫瘤科醫生辦公室看見,實在讓人忍俊不禁。

未知生焉知死,待罹癌始領悟人生太不值

記者說,如果忙到頭頂出煙的醫生忽然間關心起我的生活和感受,第一個感覺肯定是開心、有鼓勵性,然後有點兒受寵若驚。莫樹錦聽聞此言,正色道:「記住,醫生和病人之間的交往,即是人和人之間的交往,大家是平等的。如果處於一個高低不同的位置,那麼這個可能是商業的交往。當大家平等時,什麼都可以說,當然,時間是有限的。」

記得1990年代初,有一套電影叫做The Doctor(港譯《再生之旅》),由海恩斯導演,威廉‧赫特主演,內容講述一位平日高高在上的醫生,確診患癌後,忽然跌下神壇,貼地體驗起病者的日常生活與挫折,看到很多以前他不知道的事情,病癒後出關,成為體貼病人的良醫。癌症彷彿成為治癒他高傲狂妄的一帖靈藥。

莫樹錦聽罷耍手擰頭說:「千萬不要將癌症視為一份禮物,代價太大了!」他再三說道,千萬不要、不要、不要寄望透過罹癌來改變人生觀,因為患癌是被迫的,「我自己的人生態度就是主動去思考:如果明天我就要死了,今天我想做什麼?那就盡情地去做吧。」

他說,我們應該一早就思考生死的問題,而不是等到患重病那天才被迫去想,Why me(為什麼偏偏選中我)?只不過大部分人都是抱着逃避心態,等到生命盡頭才去想。慣見生死,莫樹錦的天空並不灰暗,反而常常保持着一顆愛玩的心,一個享受生命的心態,「我覺得你上面說的那些都是好故事,但我真的希望大家不需要經歷過這些故事,才明白何謂死亡。否則,你這份『禮物』就未免太貴了!」

莫樹錦說,難得自己有機會在20幾年前起,就開展了香港的肺癌研究,現在腫瘤科有兩位年輕醫科生對這一科也蠻感興趣,希望他們能夠薪火相傳,做得更好。(受訪者提供)
莫樹錦說,難得自己有機會在20幾年前起,就開展了香港的肺癌研究,現在腫瘤科有兩位年輕醫科生對這一科也蠻感興趣,希望他們能夠薪火相傳,做得更好。(受訪者提供)

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年輕醫生將走得更高,看得更遠

行醫40餘載,莫樹錦自己也有說不盡的好故事,想當年,他選擇由加拿大回流香港時,就是因為眼前擺着兩條路,一條是留在加拿大繼續私人執業,這條路再過10年,風景也相差無幾,另一條是回流香港做研究,但這條路當時人跡罕至,他也完全看不透。但是因為莫樹錦很想回到中國人的地方,做中國人相關的研究,所以他願意放手一搏,問他:「Uncertainty(前路的不確定性)對一些悲觀的人來說,肯定是種壓力,但對於教授來說,這是否生命中的正能量跟快樂源泉?」

誰知道他聽後狂笑不已,說:「喂,正能量都分人生階段的。當年我得30幾歲咋,當然是要拚命向前衝啦,向着生命中的未知之數進發,希望闖出一個新局面嘛。但現在我都快要退休了,大哥,還要我去找uncertainty?我都快要收檔了,哈哈哈。」

說正經的,莫樹錦很慶幸過去20多年,能和中國醫學界合作,做出一些成就。「其實人生不同階段,都在追求一些不同的東西,不是說我現在只想追求穩定,但畢竟新一代冒起,我要想方設法為他們創造機會,所以接下來的日子,我會將uncertainty留給年輕人。我可以藉着我的經驗和人脈,為他們開路,幫他們敲門,讓他們在癌症研究和治療的路上,可以走得更高,看得更遠。」

中國研究者也能改變世界:2018年10月,莫樹錦成為第一個華人榮獲歐洲腫瘤學學會(ESMO)頒發終身成就獎,是業內很高的榮譽。(受訪者提供)
中國研究者也能改變世界:2018年10月,莫樹錦成為第一個華人榮獲歐洲腫瘤學學會(ESMO)頒發終身成就獎,是業內很高的榮譽。(受訪者提供)

回流香港做研究,莫樹錦(右四) 最珍視的一個獎項,就是2018年1月,與廣東省人民醫院吳一龍教授(中) 站在中國人民大會堂中,接過的國家科學技術進步獎二等獎。(受訪者提供)
回流香港做研究,莫樹錦(右四) 最珍視的一個獎項,就是2018年1月,與廣東省人民醫院吳一龍教授(中) 站在中國人民大會堂中,接過的國家科學技術進步獎二等獎。(受訪者提供)

中國研究者也能改變世界

2018年10月,莫樹錦榮獲歐洲腫瘤學學會(ESMO)頒發終身成就獎,他是第一個華人獲得這項榮譽,也是全球第一人將「個人化治療」概念應用在晚期肺癌患者身上,以多項研究領先全球。2020年10月,莫樹錦憑着肺癌研究及治療上的卓越貢獻,再獲國際著名腫瘤學多媒體資源平台OncLive譽為「腫瘤學巨人」(Giant of Cancer Care),是第一位亞洲學府學者獲此美譽。莫教授主要研究肺癌的生物標誌物和分子靶向治療。他是IRESSA Pan-Asia Study(IPASS)這項研究的首席研究員和第一作者,開創了精準治療應用於晚期肺癌的重要里程碑。

獲獎無數,莫樹錦心中最珍惜的一個獎項,是2018年1月站在中國人民大會堂中,由中國政府官員手上接過的國家科學技術進步獎。這是他與廣東省人民醫院(廣東省醫學科學院)吳一龍教授組成的醫學團隊,所研究的「肺癌分子靶向精準治療模式的建立與推廣應用」和「缺血性腦卒中防治的新策略與新技術及推廣應用」兩個項目。

想當初他放棄在加拿大打下的江山,就是心心念念要回到香港,回到中國人的土地上,不是以一個彈丸之地做小規模城市研究,而是放眼十幾億人的需要,拉動國家規模的研究與發展,甚至影響世界,讓更多人得益。現在,莫樹錦的「個人化治療」研究成果已被納入中國以至全球的肺癌診治指南,依據基因突變替肺癌患者選擇精準「標靶治療」的模式,將亞洲以至全球患者生存期由10個月延長到22個月。這才是研究者的真正榮耀。

人生只是過程,離開不一定哀傷

莫樹錦經常告訴年輕同事,「你們的工作不是醫生,而是人生旅程上的同行者,你會帶病人去看不同的景點。旅程一定有結束的日子,但是你的責任,是讓整個旅程更順暢,幫病人多賺一些時間,讓他的生命質素獲得提升,你就已經盡了你的責任。」

在他的信念中,離開不一定是件哀傷的事情,因為人生一定有一個終點,只是看你在到達終點之前,能夠給予病人什麼?「到今時今日,仍然有不少病人家屬記得我,在節日送糖果給我。盡管他的家人已經離開了,但是他們還記得,莫醫生當年幫過我。這些回憶都很溫馨。」

很多人認為,你要徹底治好一個病人才算好,其實不是這樣的,「採訪前一個星期,我見了一個病人,時光倒流一個月前他已經垂危,兩邊肺組織液化,很多腫瘤,生長得相當迅速,但我們在短時間之內,為他找到一個相關的基因ROS1,替他處方了免疫治療藥物。」、「一個月後他回來覆診,已經行得走得,呼吸正常,腫瘤也消失了大部分。」即使不是當事人,聽了也相當振奮。

但莫樹錦保留着醫者和科學家的清醒:「他的好轉不會是永遠的,不過有一刻,我們能運用科學,給予病人有質素的時間,讓他重新獲得開心正常的生活,就已經是莫大的滿足感。」

完成訪問,跟團隊帶着攝錄器材離開地牢那一刻,耳畔響起莫醫生的話:「我這裏是地牢,如果永遠只有四堵白牆,在這裏坐上一天豈不是好辛苦!我當然是讓最美好的事物圍繞住自己啦。」此刻記者不禁想起在腫瘤科遇見的不同臉孔,願大家都在享受有質素、有溫度的生命!感謝無數為此付出青春與精力的醫生和研究人員!

回流香港26年,莫樹錦一直窩在醫學院做研究,卻甘之如飴,他坦言:「做私家醫生賺錢當然多好多,但做研究能夠幫到更多人,滿足感又多好多。」
回流香港26年,莫樹錦一直窩在醫學院做研究,卻甘之如飴,他坦言:「做私家醫生賺錢當然多好多,但做研究能夠幫到更多人,滿足感又多好多。」

莫樹錦常常說,這批黑白照片是他最喜歡的藏品,每一幀都是他到世界各地開會及演講時的隨手拍,見證着他人生每一個值得銘記的時刻。而快樂人生就是由這樣一個又一個小而美的雋永時刻建構而成的。
莫樹錦常常說,這批黑白照片是他最喜歡的藏品,每一幀都是他到世界各地開會及演講時的隨手拍,見證着他人生每一個值得銘記的時刻。而快樂人生就是由這樣一個又一個小而美的雋永時刻建構而成的。

 

本社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