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的未來:失效的聯合機制

在工業化時代,能否擁有豐富的能源或者能否掌控能源是衡量大國的關鍵指標。現在,世界早已進入了資訊時代,資訊和數據成為經濟的核心,誰掌控了數據,誰就可以掌控了世界。

導讀:不確定的時代,何以面向未來?這篇文章分析了當前國際秩序的動盪局面。鄭永年教授指出,聯合國安理會在協調大國關係和調解紛爭上已經失效,以聯合國為中心的戰後國際秩序正在瓦解。另一方面,隨着經濟地緣重心的變化,國際體系呈現多極化態勢,各強國紛紛爭取擴大影響力,但新的治理規則尚未成型。

需要看到的是,美國在人工智慧(AI)領域獨大的優勢明顯,美國霸權下的單極世界仍有可能形成。文中插圖均為AI繪制,全文共5796字,分為上下兩篇刊出,本文為第一篇。

聯合國秘書長古特雷斯(António Guterres)在2月7日在聯合國大會上警告,安理會陷入了分裂,世界正在進入一個「混亂時代」。古特雷斯發出這一警告的背景是安理會在以色列與哈馬斯的戰爭等重大議題上,陷入嚴重分歧。他表示,「聯合國安全理事會──解決全球和平問題的主要平台──由於地緣政治分歧而陷入僵局」;儘管「這不是安理會第一次分裂,但這是最糟糕的一次,如今功能失調更加嚴重,也更危險」。古特雷斯認為,曾經在冷戰期間透過「完善的機制有助於管理超級大國關係」,但如今已經不同,「在當今的多極世界」這些機制已經不復存在,因此,「我們的世界正進入混亂時代……一個危險且不可預測的不受控局面,而罪行完全不受懲罰」。

古特雷斯這裏提及的關鍵字有三個,即「安理會」「超級大國關係」「多極化」。他的意思是說,作為管理超級大國關係的制度安排,安理會在冷戰期間扮演了管理超級大國之間關係的角色,從而實現了和平;但現實的情形是,多極世界已經成為現實,但還沒有出現符合多極體系的國際治理機制,所以世界進入了亂世狀態。

失效的聯合機制

事實上也的確如此。至少自近代以來,不管以什麼概念來包裝,國際關係的核心是大國之間的關係。如果大國之間能夠和平相處,那麼即使小國之間發生一些衝突乃至戰爭,這個世界總體上還是和平的;但一旦大國之間失去了和平相處的條件,那麼天下就會大亂。

聯合國安理會就是這樣一種保障世界總體和平的制度安排。二戰以來,以聯合國為核心的國際組織是國際秩序的核心制度安排,安理會又是聯合國的核心制度安排。或者說,聯合國至少有兩層制度安排。第一層是大國的共識和妥協機制,即安理會。安理會的制度安排猶如一個國家內部的精英共和權力安排機制。一個國家內部只要精英之間能夠達成共識和妥協,那麼政治穩定就可以得到保障。所有的衝突都是精英之間的衝突,即使表面上體現為精英和大眾的衝突,其實質依然是精英之間的衝突,即精英和代表大眾的精英之間的衝突。國際社會也是這樣。第二層是較小國家的參與機制,即聯合國大會及其相關機制。這一層是民主的過程,即所有國家一律平等,都有發言權。不過,在現實中,這一層更多的是民主的包裝,小國可以說話,但如果大國不理會,小國的話很難發揮作用。因此,儘管聯合國是一個國際大家庭,但較小國家還是需要通過和主要大國的關聯來維護和發展自身的利益。

聯合國機制發揮的作用大不如前,大國之間缺乏共識和妥協,小國話語權微弱。(OpenAI)
聯合國機制發揮的作用大不如前,大國之間缺乏共識和妥協,小國話語權微弱。(OpenAI)

在整個美蘇冷戰期間,聯合國機制似乎保障了美蘇之間不發生直接的戰爭。人們所見到的都是代理人戰爭。聯合國並沒有任何機制來懲罰大國所犯的罪行。實際上,與其說是聯合國的作用,倒不如說是核武器的威懾作用。因為美蘇兩大國都擁有核武器,並且能夠確保互相毀滅,因此兩大國都不敢發生直接的戰爭,沒有一個國家敢直接懲罰另一國所犯下的「罪行」。如果一國想懲罰另一國,唯一的方式就是間接的懲罰,例如代理人戰爭、經濟制裁、譴責等等,並且要保證即使是這些間接的懲罰不至於導致大國關係的破裂。

蘇聯的解體終結了冷戰。冷戰結束之後,大國單邊主義橫行。這個現象並不難理解,因為蘇聯的消失表明美國是唯一的霸權了。儘管美國和西方一些國家很快把中國視為是蘇聯的「替代品」,但中國畢竟不是蘇聯。

美國成為唯一的霸權這一事實決定了美國的單邊主義模式。美國和歐洲(主要是英國)提出了「人權高於主權」的概念,幾乎直接廢掉了近代以來歐洲國家自己構建起來的「主權原則」。這一原則被美國主導的北約用在瞭解決南斯拉夫問題。北約也開始了一波又一波的東擴,造成了今天的俄羅斯和烏克蘭之間的戰爭。也就是在冷戰結束之後,美國也試圖把北約模式擴散到東亞,從小布什時期的「新保守主義外交政策」到奧巴馬時期的「重返亞洲」再到特朗普和拜登以來的「印太戰略」就是這一戰略思路的體現。如果這些表現在美國的外部利益,一旦涉及美國的內部安全問題,美國更是傾向於單邊主義。「9•11」恐怖主義事件之後,美國不管德國和法國等傳統盟友的反對,很快形成了所謂的「意願聯盟」,幾乎單獨發動了針對中東的反恐戰爭。

冷戰結束後,美國成為世界霸主。(OpenAI)
冷戰結束後,美國成為世界霸主。(OpenAI)

美國獨霸天下導致了美國在國際層面的過度擴張,因此美國在國際層面的衰落始於其頂峰時期。儘管比較而言,美國依然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並且在一些領域,美國的發展比其他任何國家都要快速,但單邊主義消耗了美國太多的實力。因此,特朗普上台之後開始調整早已經過度擴張的政策,進行戰略收縮,即「退群」,從諸多國際條約中退出來,減少對盟友的許諾和責任。不過,特朗普過於激進的政策導致美國國際影響力更快速度的衰落。原因也很簡單,美國已經深度嵌入世界各地區,其急速的「退出」導致區域國際關係的動搖。拜登上台後,開始糾正特朗普「退群」的「錯誤」。不過,這種「糾正」是表像,拜登政府實際上延續了特朗普的政策,還是「美國中心論」,只不過拜登的行為方式與特朗普的不同而已。在很大程度上,較之特朗普,拜登政府實行了更為激進的政策,即從中東「退出」,把美國的戰略重點轉移到印太以應付中國。儘管拜登政府把中國界定為「唯一有能力和意願」在全球範圍內對美國構成挑戰的國家,但這個起點在特朗普。

世界走向多極化但遠未定型

聯合國安理會失去了管理超級大國關係的能力表明以聯合國為核心的戰後國際秩序的動搖。不過,這更多的是表象,更深刻的原因在於戰後國際秩序的經濟基礎的變化,尤其是地緣經濟基礎。蘇聯解體之後的數十年也是世界經濟多極化的時候。冷戰時期,世界地緣經濟的核心是歐洲和美國,至多擴展到亞洲的日本和「四小龍」。但冷戰後,世界經濟可以說群雄崛起。經濟的多極化導致了世界秩序的「封建化」。

儘管蘇聯解體了,但俄羅斯依然是一個大國。西方不僅拒絕俄羅斯「加入」西方陣營,更是加快北約的東擴,壓縮俄羅斯的地緣政治空間。這迫使俄羅斯「奮發圖強」,再造一個強大的俄羅斯。普京是否成功則是另當別論。

土耳其也在崛起,一改近代以來「世俗化」的趨勢,反其道而行之,開啟「再宗教化」進程,大有復興舊日帝國之勢。南亞大國印度更不例外,不再滿足於一個地區大國的地位,實行「東向」戰略。

印度的這一戰略契合了美國的企圖,「印太戰略」因此而起。東盟在崛起。儘管東盟總體上依然處於發展中國家的地位,但東盟大國印尼和越南精於順勢而為,大有帶領其他東盟國家成為世界權力一極之勢。

印尼本來就是東盟大國,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之後發展受挫,但這些年隨着政局穩定,經濟潛能再次發揮出來。越南儘管是東盟新成員國,但其舊日的野心依然存在,而且在快速放大。官方的提法比較低調,即成為「中等國家」,但「中等國家」的定位至少是東盟的領導者之一。

日本的野心則更加明顯,日本並不滿足尤其是美國在亞洲最重要的聯盟的地位,而是通過修憲和發展獨立軍事力量等手段爭取一個全球主權地位的大國。

一句話,環看世界,沒有一個大國在閑着,都是企圖在舊體制的廢墟上實現自身的崛起。

世界早已進入了資訊時代,資訊和數據成為經濟的核心,誰掌控了數據,誰就可以掌控了世界。(OpenAI)
世界早已進入了資訊時代,資訊和數據成為經濟的核心,誰掌控了數據,誰就可以掌控了世界。(OpenAI)

這就是人們所見到的今天世界多極化的局面,有點類似於歷史上幾個帝國並存的局面。然而,多極化遠未定型,說世界必然多極化為時過早。世界依然處於急速的變動過程之中,人們可以確定的是舊秩序已經在快速解體,所不能確定的是新秩序是怎樣的。在國際層面,安理會依然存在,聯合國依然存在,可以預見,在出現它們各自的替代制度安排之前,它們還會繼續存在,但它們已經名存實亡,與現實越來越不相關了。在國家層面,人們可以確定的是各大國的野心,但不能確定的是這些大國是否有能力實現崛起,是否對區域或者國際社會有責任擔當。

多極化需要支撐多極化的地緣經濟基礎。沒有經濟作為基礎,一個國家很難實現崛起,更不用說是成為大國了。在農業時代,幾個帝國並存,而衡量帝國力量的是土地與人口,因此對土地和人口的掠奪是帝國間戰爭的根源。在貿易時代,海洋的重要性顯現出來,控制了海洋就可以掌控世界。工業化時代以來,技術變得重要,誰擁有最先進的技術,誰就可以掌控世界。同時,在工業化時代,能源也同樣重要,能否擁有豐富的能源或者能否掌控能源是衡量大國的關鍵指標。現在,世界早已進入了資訊時代,資訊和數據成為經濟的核心,誰掌控了數據,誰就可以掌控了世界。

亂世的未來 2-1

原刊於「大灣區評論」微信平台,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鄭永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