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已分析過,金庸特意要在幾部小說裏布置「西瓜」作為物證的原因。現在本文要告訴讀者的是,我們若能参照金庸在《神鵰俠侶》新修版後記中提出的思辨方法,就會感悟出作者表面上在論「魚」,而同時卻是在暗暗指向「西瓜」的。「魚」與「西瓜」二物雖然表面上毫不相干,然而金庸卻有必要依靠這兩條線索去激發讀者探知求真,進而找出梁思成和林徽因的文獻,再從這些文獻對照出小說的藍本。須指出的是,庚戌子破解謎題的過程卻是「倒轉」過來的:庚戌子起初已認定故事和人物原型,然後才按圖索驥,終於幸運地覓得各式各樣,多得又反過來令人難以置信的佐證。
多角度 思考難題
金庸為作品作了兩次大改版,卻仍未有人洞悉其深層意義。而研究者選取的主題亦由劇情與角色設計,或者武功門派和古代歷史,轉向至偏重於版本差異。或許金庸就如祝英台般心裏着急,於是在千禧年後發表的《神鵰俠侶》新修版後記中,用欣賞「游魚圖」作譬喻,提示讀者研究問題和理解書中的故事,都需要從多角度去思考。
「譬如說欣賞一幅『遊魚圖』,要看圖中游魚姿態之美、運動之美,構圖、色彩和線條之美,全心投入,以致心曠神怡。」
金庸這段說話概括了對藝術作品的審美態度,也寄意讀者應該用同樣的方式去欣賞小說,筆者認為要用到這種態度的,應該包括在猜度他三度改版的動機的時候。之後他舉出下面幾個專業範疇對「游魚圖」的觀感,但亦有表明,他們應純用審美的眼光去看:漁市商販的功利觀點;物理學家、古生物學家的學術觀點;以及以魚入藥能治何病的醫者心得等。他也有談到武俠小說角色如何想像把游魚的閃躍姿態,應用在武功身法之中。金庸還說自己在香港住得久了,因而很了解香港人喜好,於是提出萬事均以食為先的「洪七公觀點」。
看完這段,讀者或許仍會摸不着頭腦,同時亦難以認同審視藝術和觀魚,會與梁林的事蹟有任何關係。其實有一點大家必須記住:金庸喜歡「男扮女裝」,他時時刻刻要去演說話婉曲轉折的祝英台。大家若然像個木頭木腦的梁山伯,便會錯怪祝兄弟的一番心意了。而作為小說偵探,就會推斷這些說話為犯案人顧左右而言他,甚至故意顛倒方向,企圖愚弄探員。
三大重點
大家要格外注意後記中提及的三個事例,皆因當中大有玄機。其一是莊子與惠子的「濠梁之辯」;其二是我國著名畫家八大山人和齊白石,以及法國大畫家保羅塞尚對魚的觀感;最後是奧地利音樂家舒伯特觀察鱒魚時,腦海浮現跳躍的音符與旋律。
這三個事例究竟有什麼特殊意義呢?請讀者耐心細讀下文,自會知曉。
在莊子與惠子對魚之樂的辯論當中,惠子問莊子:「子非魚,安知魚之樂?」這是現今人所熟知的哲學問題,而舒伯特的《鱒魚》五重奏是傳遍世界的經典樂曲。莊子和舒伯特皆以魚為主題,然而兩人一東一西,生存於世上前後相距超過兩千年。相信舒伯特譜寫《鱒魚》五重奏時,內心亦未曾有考慮過莊子的哲理。不過,60年前的梁思成,就能連繫兩者,在文章內開闢新論。而廿年前,金庸便略施妙法,融會眾位先賢的見解,引導讀者破解他自己設下的謎題。
千篇一律與千變萬化
梁思成於1962年5月20日,在《人民日報》發表文章〈千篇一律與千變萬化〉。大家讀過這篇文章,也會感到其主題與《神鵰俠侶》新修版的後記頗為相近。梁思成解釋了音樂、舞蹈、繪畫,當然還有建築設計中運用的藝術技巧和欣賞角度。
當談論到音樂創作,思成就以舒伯特的《鱒魚》五重奏為例,他解析樂曲中「持續貫串全曲的、極其樸素明朗的鱒魚」主題,以及層出不窮又「萬變不離其宗」的變奏,兩者在時間上持續,加上如水波涓涓的重複伴奏,就使到聽者如置身濠梁觀魚,看到鱒魚「悠然自得地遊來遊去嬉戲」,從而「知魚之樂」焉。
原來如此!可見金庸必定服膺這個跨越世代,古今相喻的論說,在數十年後撰寫的後記中還要借機引用。梁思成發表〈千篇一律與千變萬化〉之時,《倚天屠龍記》仍在連載。而種種跡象皆凸顯出這篇文章對金庸其後創作的小說影響深遠,尤其是《笑傲江湖》以曲譜為書名,同時又在書中塑造出多個以音樂融合武功的角色。可以推斷,這篇文章驅使金庸萌生創作《笑傲江湖》的念頭,實在是無比重要。
順帶一提,梁思成這篇引導讀者客觀地審美的文章,多年前已是國內學校的教學範文。莘莘學子讀到這篇美文,必定能培養出既優雅又智理兼備的審美素養,着實令筆者羨慕不已。又倘若要金庸應試答題,相信他也必會獲得滿分,因為他已把梁思成的理念融會貫通,運用在小說創作上,且已達至爐火純青、淋漓盡致的境界。
既然梁思成論及莊子的哲理和舒伯特的樂章,金庸便設法在後記含蓄轉述,引領解謎者找出相關的文獻。以下再看看他如何舉一反三,婉曲地把鱒魚與西瓜連繫,務求使到讀者注意西瓜是重要的物證和線索。
淡紅魚血肉 喻西瓜汁肉
金庸談及三位著名畫家對魚的觀感,其真正目的是借魚喻瓜。古今中外,畫家以魚為題並不罕有,但明明是在說魚,筆者又何以說是暗暗地指向西瓜呢?金庸閃爍其詞,刻意避而不談的,原來是三位畫家同樣有以西瓜為題的名作傳世。弦外之音,就是請讀者去觀賞他們繪畫西瓜的作品。然後,我們不妨再細心思考他這一句說話:
「而法國印象派大畫家塞尚等人心中所想的圖畫,當是一條魚給人剖開後血淋淋的掛在蔬菜之旁,用的是什麼線條、顏色。」
大家只要運用一點聯想力就會觸類旁通,明白兩者的關係:當切開西瓜時,瓜肉可比作魚肉,瓜汁就像自魚身流出的淡紅鮮血。這樣便示範了小說作家影射某一事物時,慣常使用的曲筆和比喻手法。我們搜遍全篇後記均無發現「西瓜」兩字,但當經過層層推究後偵破謎底,大家對這件和林徽因的文學作品關係密切的證物,自然會印象難忘。
倘若金庸直言血淋淋的魚像切開了的西瓜,又更直接地道出,請大家去讀林徽因的小說,因為自己很喜歡她敍寫西瓜的情節;這樣,現在眾多研究金庸小說的成果都必定會面目全非,庚戌子亦沒有機會去苦思難題,繼而廢枕忘餐矣。
黃蓉迫人抬轎
最後,盼望大家讀過本文後,能夠更加清楚了解金庸如何在寫作中運用影射手法,更希望大家進而重讀拙著《射鵰解謎》上卷的文章〈黃蓉迫人抬轎〉。到其時相信大家也會認同庚戌子先前的分析:黃蓉割去胖婦耳朵這一幕所隱喻的,就是林徽因病入膏肓,必須割除腎臟以求延命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