載灃為何不殺袁世凱?

載灃與其兄光緒一樣,雖有見識,卻無決斷,更無韜略。他上台伊始,就要剷除袁世凱,此乃其立威的千載良機,但經過一番精心部署後,最後卻只將袁氏「開缺回籍養屙」。

1908年11月,慈禧太后和光緒帝先後辭世,年僅4歲的小皇帝溥儀繼位,由其父載灃為監國攝政王,載灃時年26歲。

此時此刻,滿朝文武或許只有袁世凱為慈禧之死如喪孝妣,驚懼憂惶。他深知自己在戊戌變法時出賣光緒一事,是他無法洗刷的污點,這筆債遲早是要還的。宮中傳言,光緒臨終時,曾握着胞弟載灃的手囑咐,要他務必殺了袁世凱;又傳言隆裕太后曾面諭載灃,要殺袁世凱為先帝報仇。這些傳言,雖無從證實,但三人成虎,足以搖動人心。

袁世凱與少壯派親貴的矛盾

其實,載灃早就想殺袁世凱了。當袁世凱大力推動君主立憲,倡議成立責任內閣之際,時為醇親王的載灃也曾「大起反對,不辨是非,出口謾罵。」(《北洋軍閥史料選輯》上冊,1981年版,第49頁)載灃甚至對袁世凱拔槍相向。據《時報》記載:「聞議官制時,袁宮保創議,凡宗室王公貝子將軍等,無行政之責任者,別設一勳貴院以置之,非奉旨派有差缺,不得干預行政事件。以此大觸宗室王公之忌,慫恿小醇邸出與為難。是日會議時,醇邸至出手槍抵袁之前,謂:爾如此跋扈,我為主子除爾奸臣。幸慶邸急至,出而排解,風潮始息。袁於是有不欲與聞之說,其第一次具奏,申明凡無關行政司法之衙署,此次均不提議,蓋恐再有阻力也。」

有人認為,載灃性格懦弱,理應無此魄力。不過,無論事實真相如何,當時袁世凱與滿族的少壯派親貴之間的矛盾已甚尖銳,殆無疑問。

載灃要對付袁世凱,固然是欲為胞兄報仇雪恨,但也是滿洲親貴與袁世凱爭奪軍權的必然結果。載灃攝政後,一面繼續以仿行憲政敷衍朝野上下,一面繼續加強中央集權,削奪漢族地方督撫之權,最具實力的袁世凱自然首當其衝。

袁世凱經過十餘年苦心經營,已將清廷新軍裝備最為精良的北洋六鎮掌握在自己手中,權勢如日中天。清廷自然欲收其兵權。

早在1906年,清廷實行官制改革之初,中央設立陸軍部,滿族人鐵良任陸軍部尚書。袁世凱曾奏請清廷將自己的各項兼差開去。袁氏此舉,或許是一種以退為進的試探策略。清廷隨即下諭稱:現已頒行新的官制,宜當各專責成,因而着照其所請,將袁世凱除直隸總督以外的八項兼差一併開去。不僅如此,清廷又以統一全國兵權為名,擬將北洋新軍六個鎮的兵權全部收歸陸軍部。

袁世凱不甘兵權盡失,遂以「客軍尚未撤盡,大局尚未全定,直境幅員遼闊,控制彈壓,須賴重兵。」為由,奏請第二、第四兩鎮新軍繼續由其「統轄督練,以資策應」。清廷則再次下諭明示:「現在各軍,均應歸陸軍部統轄」,唯鑒於直隸的情況特殊,可稍有變通,故同意「所有第二、第四兩鎮,著暫由該督調遣訓練」。(《陸軍各鎮請分別歸部留直統轄督練片》,《袁世凱奏議》下冊,1987年版,第1419-1420頁。)如此一來,袁世凱不僅失去了對兩鎮新軍的統轄之權,連調遣訓練之權也是暫時的,隨時會被收回。誠如陶湘所言:「設非主上生疑,何至如此?」(《辛亥革命前後──盛宣懷檔案資料選輯之一》,1979年版,第34頁。)袁世凱的勢力乃大為削弱。

在慈禧的提攜卵翼下,袁世凱在官場往往逢凶化吉,遇難呈祥,如今靠山既倒,他的仕途將會波折重重。袁氏對此早有心理準備,但他無法逆料變化竟來得如此迅猛,令人猝不及防。慈禧死去才57天,屍骨未寒,厄運就降臨了。

本來,隆裕和載灃(圖)都想殺掉袁世凱,但最終卻下旨將其罷黜回籍。(Wikimedia Commons)
本來,隆裕和載灃(圖)都想殺掉袁世凱,但最終卻下旨將其罷黜回籍。(Wikimedia Commons)

為何袁世凱獲罷黜回籍?

1909年1月2日,清廷降旨:「軍機大臣外務部尚書袁世凱,夙承先朝屢加擢用。朕御極後,復予懋賞。正以其才可用,俾效馳驅,不意袁世凱現患足疾,步履維艱,難勝職任。袁世凱著即開缺回籍養屙,以示體恤之至意。」

本來,隆裕和載灃都想殺掉袁世凱,但最終卻下旨將其罷黜回籍。為何會刀下留人呢?據胡鈞《張文襄公年譜》記載:「監國攝政王秉太后意,令軍機擬旨,禍且不測。公 (張之洞) 反復開陳,始令回籍養屙。公退語人,曰主上沖齡踐祚,而皇太后啟生殺黜陟之漸, 朝廷有誅戮大臣之名, 非國家之福。吾非為袁地,乃為朝局計也。」(《張文襄公年譜》卷六,1939年, 第16頁。)

而據鐵良之子穆瀛,「項城放歸事,聞諸吾父,云隆裕召軍機領班獨對,攝政在側,慶邸入,後出先帝手敕辦袁世凱,慶伏地無言,後怒甚,問汝何意。慶回奏請召漢大臣議,並陳張之洞在值未退。後即斥退慶,召張入,示以此旨,張回奏,大意主幼時危,未可遽戮重臣動搖社稷,可否罷斥驅逐出京?後默許, 遂有回籍養屙之諭。」(《鹿傳霖日記》五, 《文物春秋》,1994年第3期。)

奕劻與袁世凱關係密切,曾收受袁世凱大量銀兩,自然要力保他;張之洞與袁世凱的關係相當微妙,既是對手,又是盟友,兩人皆為漢臣,都主張實行君主立憲,只是張之洞較為保守持重,袁世凱較為急進操切而已。無論為了維護立憲事業,還是感到兔死狐悲,張之洞也極力諫阻殺袁。其實,除了奕劻和張之洞反對誅殺袁世凱外,其餘幾位軍機大臣也持異議,比如那桐與世續。

在這幾位軍機大臣中,奕劻、那桐、世續皆與袁世凱關係非比尋常;至於在地方督撫中,端方是袁世凱的姻親,東三省總督徐世昌更是袁世凱多年的把兄弟。至於袁世凱多年培植的親信,如唐紹儀、王士珍、馮國璋、段祺瑞等人,更是遍布各省,位居要津,令載灃投鼠忌器。

此外,英國駐華公使朱爾典也出面為袁世凱說情。載灃憚於袁氏內有北洋軍隊擁護,外有列強的支持不便殺之,只得以「足疾」為由,令袁「回籍養病」,但此諭一下,各國公使對於撤退使館駐兵之事擬即緩行,而歐洲各報及商業家尤恐此後將有非常之變。就在袁下台後數天,《泰晤士報》就發表社論,盛讚其所謂「才能、進步立場」與「對朝廷的偉大貢獻」,說他是個「被滿人侮辱性地趕下臺的偉人」(《泰晤士報》,1909年1月4日)

據載濤回憶:

載灃攝政不久, 即下諭罷免袁世凱。據我所知, 促成其事的為肅親王善耆和鎮國公載澤。他們兩人向載灃秘密進言, 此時若不速做處理, 則內外軍政方面, 皆是袁之黨羽;從前袁所畏懼的是慈禧太后。太后一死, 在袁心目中已無人可以鉗制他了,異日勢力養成,消除更為不易,且恐禍在不測(大意是說袁心存叛逆)。善耆主張非嚴辦不可;載灃彼時對袁,也覺得是自己的絕大障礙,遂同意善耆的做法,又將諭旨用藍筆寫好(彼時尚在大喪百日之內,不能動朱筆)。

其實, 這類事必須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去做,不是可以遷延時日,從容研究的。事後就有人說過,袁每日上朝,僅帶差官一名;進乾清門後,便只他單身一個人,若能出以非常手段,幹了再說,即使奕劻如何有心庇護,張之洞如何危言聳聽,亦來不及了。可是載灃哪裏有康熙皇帝擒鼇拜的決斷和魄力呢?據聞那一道諭旨原文,是將袁革職拿交法部治罪。這從袁的方面來講,就已因此有了寬轉,結果可以不死了。

及至拿給奕劻等一看,奕劻尚模棱其詞,不過說此事關係重大,請王爺再加審度。張之洞則明白說什麼主少國疑,不可輕於誅戮大臣,力為反對。彼時凡是諭旨非經軍機大臣副署不能發表。載灃處此僵局之下,竟自無可如何;乃將原旨一再修改,措辭前緊後鬆,變為開缺回籍養屙,縱虎歸山,自貽後患, 善耆等亦只有付之浩歎而已。」(《許寶蘅日記》卷一,2010年,第218頁)

袁世凱手握北洋勁旅,萬一狗急跳牆,恐變生肘腋。一說到軍隊,載灃就底氣不足了,他深知北洋軍乃是袁氏的私家軍,自己手無寸鐵,若北洋軍殺入宮內,他根本無兵可用,只能束手就擒。

張之洞反復開陳,始令回籍養屙。(Wikimedia Commons)
張之洞反復開陳,始令回籍養屙。(Wikimedia Commons)

載灃雖有見識 卻無決斷韜略

經張之洞一嚇,載灃就退縮了,原擬的上諭中,本有「居心叵測,著拿交法部嚴訊」一句,最後改為「開缺回籍養屙」。

當時袁世凱在宮外等候消息,張之洞甫出來,袁世凱立即去問結果,張氏說:「上以公足疾,命回籍養屙。」袁世凱讀罷詔書,連呼:「天恩高厚,天恩高厚」。(《一個日本記者筆下的袁世凱》,2005年,第109頁)

袁氏匆匆回家收拾細軟,打算連夜逃往日本了。張國淦記述:

袁由內廷返錫拉胡同寓所,已備悉譴斥經過,異常驚惶,惟恐尚有後命,遂匆遽微服赴津,暫憩於英租界利順德飯店,令人密告直隸總督楊士驤囑圖一晤。楊聞之大驚,立遣其長子毓瑛(字璞山)往見,始知袁『擬連夜搭輪赴日本避禍』。毓瑛告以『其父不便出署,但太老師(楊拜門受業,故毓瑛稱太老師)系奉旨穿孝大員(袁以軍機大臣外務部尚書,奉旨賞穿百日孝),今擅釋縞素,又不遵旨回籍,倘經發覺,明日續有電旨令拿辦赴京,則禍更不測,且亦決無法庇護。』袁聽之彷徨無策。」(《北洋軍閥的起源》,載《北洋軍閥史料選輯》(上),1981年版,第67頁)

經楊毓瑛提醒後,袁世凱如夢方醒。若然朝廷得悉其私自跑到天津,就能名正言順地以抗旨罪將其處死。袁氏飽經官場鬥爭,竟慮不及此,可見當時他已方寸大亂。楊毓瑛陪着袁世凱連夜悄悄返京,翌日清晨再從北京坐火車返回老家河南彰德,才死裏逃生。

梁啟超得悉袁世凱被罷黜後,猶如撥雲見日,興奮地說:「知元惡已去,人心大快。監國英斷,使人感泣,從此天地昭蘇,國家前途似海矣!」他建議清廷將袁世凱的罪狀昭告天下,令其聲譽掃地,醜聲四播,使其永世不得翻身:「鄙意謂為今日之計,必宣布此賊罪狀,乃可杜外人干涉之口。其罪狀除離間宮廷為眾所共知外,其尤大者則在山東巡撫任上,縱拳出境, 以畿輔為鄰壑,釀成庚子大禍。此本極顯著事,而內外人均熟視無睹。苟揭此狀,則外人將憎惡之不暇,豈肯更為卵翼?」(《梁啟超年譜長編》,1983年版,第480頁)

然而,載灃與其兄光緒一樣,雖有見識,卻無決斷,更無韜略。他上台伊始,就要剷除袁世凱,此乃其立威的千載良機,但經過一番精心部署後,最後卻只將袁氏「開缺回籍養屙」。放虎歸山,實在令人扼腕。載潤認為:「載灃生性懦弱,在政治上並無識見,其在受命監國攝政期間,裏邊常有隆裕掣肘,外邊又有奕劻、那桐等人挾制,他的地位雖為監國攝政王,然並沒有任何作為的餘地」。(《晚清宮廷生活見聞》,1982年版,第77頁)

在皇權體制下,載灃一句「足疾」,就能將位高權重的袁世凱罷黜,而袁也不能反抗,最後還得留折謝恩,連夜出京,狼狽如喪家之犬。若載灃能殺伐決斷,袁世凱很可能就已身首異處了。不過,歷史是不能假設的。

作者簡介:

馮天樂,台灣政治大學歷史學系博士、香港浸會大學中國文學、語言及文化文學碩士(優異)、香港歷史文化研究會理事、中國文化研究院「燦爛的中國文明」專題作者、香港電台節目《講東講西》客席主持、《協進之聲》編委。馮博士曾主持香港電台節目《中國點點點:閱讀中國》、新城電台節目《大中華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