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對中國文學稍有認識的人都知道,歐陽修乃是唐宋古文八大家之一,他寫的《朋黨論》更是一篇文采不凡,流傳千古的名篇,收入了《古文觀止》。歐陽修撰《朋黨論》,是為政治鬥爭服務的。當時范仲淹推動慶曆新政,抨擊以宰相呂夷簡為首的保守勢力的施政闕失,遂被加以「越職言事,離間群臣,引用朋黨」之罪,宋代朋黨之爭發端於此。
在中國的政治文化中,「朋黨」從來都是一個極具殺傷力的罪名。「朋黨」含有結黨營私,黨同伐異之意,故孔子說「君子群而不黨」。當時歐陽修在諫院任言官,聲援范仲淹,遂撰《朋黨論》,上奏宋仁宗,反擊保守派的攻訐。此文向宋仁宗進諫,勸「為人君者,但當退小人之偽朋,用君子之真朋,則天下治矣。」不過,此文雖然立論精闢,但所舉的例子卻似是而非,並不準確。
立論精闢 例子卻似是而非
《朋黨論》說:「後漢獻帝時,盡取天下名士囚禁之,目爲黨人。及黃巾賊起,漢室大亂,後方悔悟,盡解黨人而釋之,然已無救矣。唐之晚年,漸起朋黨之論。及昭宗時,盡殺朝之名士,或投之黃河,曰:「此輩清流,可投濁流。」而唐遂亡矣。夫前世之主,能使人人異心不爲朋,莫如紂;能禁絕善人爲朋,莫如漢獻帝;能誅戮清流之朋,莫如唐昭宗之世;然皆亂亡其國。」這是歐陽修所舉的兩個例子,但都是不正確的。
首先,歐陽修將兩件事件發生旳時間弄錯了。黨錮之禍並非漢獻帝所為,而是桓帝、靈帝兩個皇帝聽信宦官集團的誣告,大肆逼害殺戮李膺、郭泰、竇武、陳蕃等名士朝臣,而黨錮之禍在漢獻帝即位就馬上結束了。中平六年(189年)三月靈帝死,九月董卓率軍進入洛陽,專擅朝政,廢少帝立獻帝,「遣使吊祠故太傅陳蕃、大將軍竇武等。」(《後漢書•孝獻紀》)。事隔22年,東漢朝廷才為陳竇諸人平反,此時漢室氣數已盡了,可見黨錮之禍實因桓、靈二帝聽信宦官之言,興起黨獄,逼害清流所致,罪在桓、靈,與獻帝無關。誠如《後漢書》所言:「逮桓、靈之間,主荒政繆,國命委於閹寺,士子羞與為伍,故匹夫抗憤,處士橫議,遂乃激揚名聲,互相題拂,品核公卿,裁量執政,鯁直之風,於斯行矣。夫上好則下必甚,橋枉故直必過,其理然矣。若范滂、張儉之徒,清心忌惡,終陷黨議,不其然乎?」
朱溫大殺名士 與昭宗毫無關係
至於朱溫大殺名士之事,乃是發生在唐昭宗死後,與昭宗毫無關係。朱溫為什麼要大殺名士呢?原來朱溫手下有個書生叫李振,此人在咸通、乾符年間屢試不第,由於科場失意,遂痛恨門閥。他對朱溫說:「此輩自謂清流,宜投於黃河,永為濁流。」朱溫笑而從之。天祐二年(905年7月5日),朱溫在滑州白馬驛(今河南省滑縣境)一夕殺盡左僕射裴樞、新除靜海軍節度使獨孤損、右僕射崔遠、吏部尚書陸扆、工部尚書王溥、守太保致仕趙崇凝、兵部侍郎王贊等「衣冠清流」30餘人,史稱「白馬驛之禍」。
再者,漢獻帝、唐昭宗都是傀儡皇帝,根本無法行使皇權。漢獻帝一生都被權臣挾持,先是董卓、然後是李傕、郭汜,其後被曹操控制在許昌,最終被曹丕逼迫退位,根本就不可能興起黨錮之禍。至於唐昭宗也是自身難保。他在位16年間,一直被藩鎮挾制,玩弄於股掌之上,最後被朱溫害死。當時朱溫正欲揮師討伐李茂貞及其養子李繼徽,深恐昭宗變生肘腋,在他出征時,從後攻擊他,遂不惜弒君,另立幼主。
天祐元年(904年)八月十一日壬寅夜,朱溫派左龍武統軍朱友恭、右龍武統軍氏叔琮、蔣玄暉弒殺唐昭宗。是夜朱友恭等率兵上百人闖入內門,玄暉每門留卒十人,至東都之椒殿院,斬殺河東夫人裴貞一,昭儀李漸榮在門外道:「院使莫傷官家,寧殺我輩。」昭宗聞訊,身着睡衣繞着殿內的柱子逃命,被龍武衙官史太追上,李漸榮以身體保護天子,一同被殺,只有何皇后求饒得免一死。是年十月,朱全忠返回洛邑,得知昭宗已死,乃佯裝震驚,假惺惺地伏於棺材大哭說:「奴輩負我,令我受惡名於萬代!」並斬殺朱友恭等人。907年,朱溫逼迫唐朝末代皇帝哀帝李柷「禪位」於己,篡唐自立,成為後梁的開國之君。
由此可見,歐陽修指責漢獻帝「禁絕善人為朋」,唐昭宗「誅戮清流之朋」,終致國家衰亡,實屬張冠李戴,將桓、靈二帝興起黨錮之禍的罪惡,安在漢獻帝身上;至於將朱溫殘殺清流的暴行,說成是唐昭宗所為,可謂無中生有,冤枉了這兩個傀儡皇帝,大概歐陽修寫《朋黨論》時沒有查證史料,僅憑記憶信手拈來,遂有此誤。
作者簡介:
馮天樂,台灣政治大學歷史學系博士、香港浸會大學中國文學、語言及文化文學碩士(優異)、香港歷史文化研究會理事、中國文化研究院「燦爛的中國文明」專題作者、香港電台節目《講東講西》客席主持、《協進之聲》編委。馮博士曾主持香港電台節目《中國點點點:閱讀中國》、新城電台節目《大中華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