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凹晶館聯詩悲寂寞」中說到,中秋夜,更深了,林黛玉和史湘雲兩人悄悄走出凸碧堂,來到山坡底下池沿的凹晶館。此時皓月當空,夜涼如水,遠處傳來悠揚笛韻,引發她們聯句的雅興。
其間,忽見池中有黑影閃過,史湘雲彎腰拾起小石片打去,只聽得那黑影處「嘎」的一聲,一隻白鹤直往藕香榭飛去。她因而得句「寒塘渡鹤影」;黛玉聽罷讚嘆道, 这一句 「何等自然,何等現成,何等有景,且又新鮮」,靜默沉思良久方對出「冷月葬 X 魂」來。
葬花魂?葬詩魂?
X 是什麼? 林黛玉究竟「葬」的是什麼「魂」?歷來版本有「葬花魂」,也有「葬詩魂」兩種。87 版《紅樓夢》電視劇編劇、紅學家周嶺先生說,人民出版社的校訂版,第一版是「葬花魂」,第二、第三版是「葬詩魂」,而第四版又是「葬花魂」,反反覆覆,改來改去。「那麽,究竟應該是花呢,還是詩呢?」他說,「鶴和花都比較具體,詩比較抽象。『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詩魂』是可以的,但是呢,『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就更好,對仗得更工穩,意境也更勝一籌;而且鶴影是指史湘雲,花魂是指林黛玉。這就更貼切,指向性更明確了。」
周先生講的一點不錯,但是他不及細說,句中冷、月、葬、花、魂五字意涵的關聯。詩的字數有限,遣詞造句應無贅字, 字字金貴,且字字意思關聯。那麽,月和花有什麼關聯?傳說月有桂花,故月稱桂月,如南梁蕭詮的「桂月影才通;猿啼迥入風」,李隆基的「桂月先秋冷;蘋風向晚清」,宋万俟咏的「正梅雪韻清,桂月光皎」…… 她們對月吟詩,句中的「花」,就是指月中桂花,因「月冷」其「魂」被「葬」了。
葬,《禮·檀弓》國子高曰:「葬者,藏也。」「花魂」被「葬」,即是花的香氣、精神被「藏」, 凝固了,不散發。此處用「葬」,除因仄聲合律(避三平調),詞意色彩比「藏」更淒清、悲涼。
周先生說,「鶴和花都比較具體,詩比較抽象。」不錯,「花」對「鶴」,植物對動物,且都有據,有眼前的據,亦有傳說的據,一虛一實。有「鶴」從「寒塘渡」過,故有「鶴影」;而月有桂花,故有「花魂」。
如果說「冷月葬詩魂」,「冷月」和「詩魂」什麼關係?月冷了怎麼就會葬了「詩魂」?又是「葬」了誰的「詩魂」?將「詩魂」「葬」了,是不是說寫詩的靈感、情思、文心被「葬」了,寫不出了? 林黛玉自己會這樣認為嗎? 如果這樣,豈不是認輸,不再聯了?顯然不符合事實,亦不符合林黛玉的性格。
花,既指月中桂花,亦是黛玉的自況。她的《葬花吟》從頭到尾,「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以至「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 」句句都是以花自況,由「葬花」而想到「葬儂」,花就是儂,儂就是花,所以,在此「感淒清」、「悲寂寞」時刻,又想到「葬花」、想到「葬花魂」,不是很自然嗎? 「冷月葬花魂」此句一出,隱於欄外山石後靜聽她們聯句的妙玉,情不自禁現身而讚嘆道,「好詩,好詩,果然太悲涼了」。
「果然太悲涼了」! 如此文通理順而感懷身世的「淒楚之句」(妙玉語),恐「冷月葬詩魂」承當不起。
作者簡介
陳錫波,又名陳詩亮,60年代畢業於北京廣播學院(現名中國傳媒大學)外語系,70年代移居香港。曾任或現任中國楹聯學會常務理事、香港中文大學專業進修學院對聯課程主講、香港楹聯學會和澳門楹聯學會顧問等。有關對聯理論和中國傳統文化的文章散見於《國學新視野》等香港和內地的報刊、雜誌和網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