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人折服於李垂誼的大提琴,也喜愛看他演奏;看他的情感,川流琴音之中,圓融無礙,彼此成就。人神馳物外,手躍動如風中綠葉,生命充沛,偃仰忘己。
營營役役尋尋覓覓,許多人工作只為了謀生,Trey 感恩有一份全心投入的志業。當日從華爾街離職,重將大提琴擁入懷中,他曾思前想後半年之久。他曾向《南華早報》作家 Oliver Chou 說(註),認真想做全職音樂家,始於1995年美國俄亥俄州的音樂節 Blossom Music Festival。他參與閉幕音樂會,為6000名觀眾演奏柴可夫斯基的《第五交響曲》。其後入職為財務顧問,那份感動,卻一直未能忘卻。一年後,他決意報讀新英格蘭音樂學院的碩士。兩年後完成學位,負笈德國,開始在歐洲的音樂旅程。
李垂誼 Trey Lee
大提琴家,國際權威音樂雜誌 Gramophone 譽為「奇蹟」,首位贏得國際楊尼格洛大提琴比賽(Antonio Janigro Cello Competition)冠軍的亞洲人。9歲起學習大提琴, 在 Julliard School 深造音樂。哈佛商學院經濟系畢業,一度在華爾街擔任財務顧問。他曾與全球多位著名指揮家和樂團合作,包括馬捷爾、尤利巴舒密特、譚盾、盛宗亮、莫斯科獨奏家樂團、倫敦愛樂管弦樂團等。
報讀碩士之時,他已許久沒有學琴、沒有練琴。幾乎由零開始,嚴肅考慮過的,首先是實際生活。「我畢竟在香港出世。」他笑說。然而,長遠的思考、眼光,於他更加重要。
如果做每個決定,都只考慮下個季度的 balance sheet,你就很難投資在自己身上。
「我想做音樂家,也知道不能期望一、兩年內會有成果,我就跟自己說,Okay,我要做到世界級,起碼要三至五年。」長遠思考,還有更深一層意思。「30年後,如果我沒有如此決定,我會否後悔?」
現任垂誼樂社藝術總監,他培育音樂家,同樣眼光遠大。本年11月亮相「樂.誼國際音樂節」的年輕音樂家,他都打算長期栽培。音樂節與瑞信香港合作,亦因彼此對栽培藝術家,眼界、使命相通。瑞信留意到去年「樂.誼音樂節」資金來源多元,認為如此視野,有利樂社長遠發展。
Trey 用心提攜後輩,自己亦偶有收穫。他說:「我教大師班時,見到學生有些毛病,自己以前也有,正好問自己,這些毛病有沒有回來?」他帶笑大方舉例:「你知道 Vibrato (顫音)嗎?老師會常跟你說,有些音很美麗,一定要 Vibrato——有時候自己練習,很容易忘記。現在教授別人,就不能躲懶,得更加自覺。」
虛懷,才有境界
「很多我欣賞的音樂家,到70歲、80歲,甚至90歲,仍然不停接觸、吸收新的音樂與靈感。這些音樂家,我會一聽再聽。」因為他們的演奏,每次都會與上次略有不同。Trey 覺得,音樂家最重要的特質,是 open-mindedness——虛懷若谷,廣納新意。「否則,音樂家還很年輕時,就會停止成長。」
音樂家沒有終點,因為音樂本身有活潑的生命力。時軸轉動,心弦隨而調度,所承載的藝術,也應如石投漣漪,不重複枯燥。「我希望自己的風格會不斷變化。」他說,很多技藝,可以衡量得精準、客觀,音樂卻沒有 perfection(完美),永遠可以進步。
時常來往各地交流演出,最近飛機坐得太多,他笑說有點受不了,然而仍樂得不拘一地,與眾多音樂家合作。「有些拉法、風格,我從未想過,就很有新鮮感,覺得很刺激。」
音樂,可以訴說真情
幸會音樂,於他意義深刻。「音樂讓我 let out(抒發)自己的情緒。我覺得現在的人,表達自己情緒很困難。」
問音樂是否他最自然的表達方式,「可以這麼說。中國人文化,不習慣講『我愛你』,美國人就很習慣,常常『I love you、I love you』。所以我們(華人)有音樂,更加重要。就算不是表達,也 let it out,放下一些壓力。」
有音樂,我可以毋用言語——這是一種奢華。
詩人雪萊(Percy Bysshe Shelley,1792—1822)寫〈為詩辯〉(A Defense on Poetry),說語言文字是最直接自然的表達方式。這大抵因為雪萊寫詩。大提琴家這樣說:「我覺得音樂可以表達文字表達不到的感情。有些感情,我們無法解釋。有時候,有個人,你既愛死他,又恨死他——你如何表達?你沒有辦法的。」記者想,可能只因語言功力不夠,才會無計可施,大提琴家卻認為:「反而音樂或者有辦法。有些感情,真是很複雜的。」
表達自己的感情,卻透過演繹他人的作品,Trey 覺得兩者沒有張力。「我不會忘記作品來自誰,我會保持他的風格。只是在保持之中,我有 interpret(詮釋)的空間。我反而覺得是作曲家給我很好的機會,去表達自己。」
他沒有「最喜歡的」大提琴作曲家。「大提琴曲目不多,與鋼琴相比,作曲家亦少,所以我們每個都要喜歡。」某個時期的作品,或者比較有共鳴?「我想,19世紀浪漫時期的作品……」耐心解說:「大部分人都應該比較容易和這時期、這種浪漫風格,有最直接的聯結。這批作品的情緒,比較容易理解。」
人最重要……
「是 to be happy。」在藝術中成就別人、成就自己,如今碩果累累,問他人生目標如何排序,他沉思片刻,如此回答。
「很多人不敢承認這一點。這亦可能是比較西方的看法。在東方,人傾向不為自己生活,而是為家庭、為孩子。現在很多年輕人則可能有些轉變:他們並非不重視家庭,只是亦會接受西方的價值,認同追求自身的 happiness(幸福)很重要。我自己也在尋找平衡。」他笑說自己可能比較「自私」,卻也覺得,能真正活出自己,快樂生活,身邊的人乃至世界,或者也會因此而美好一點點。
「尤其當我是音樂家。如果我帶著負面情緒,會影響演奏,也會影響身邊的音樂家。」然而人難免有不愉快時,Trey 說,此時就要專業,分開情緒與工作。何況他知道,有太多熱愛音樂的人,羨慕他如今每日與音樂為侶。
言及感恩,他想起最近看過一段影片,笑意盎然:「有個美國喜劇演員說,現在大家都坐飛機都愛投訴,例如飛機遲到之類,一點也不感恩——我們現在可以在天上飛啊!」見大家笑起來,他笑得更開懷:「我們的祖父輩,完全想像不到的。」
每個人都會覺得生活可以再美好一點,但無論碰到什麼困難,我都不會忘記,音樂家的生活何等難得。
學貫中西 兩邊說項
今生以音樂為職志,仍多得舊日工作,練就他的眼界與人際技巧。「最近去歐洲,遇見許多不同的人。我很喜歡和他們聊天,認識他們的文化,和他們國家現代的情況、歷史。」本是香港人,在美國最好的大學讀書,又遍遊各地。駐足中西之間,他發現自己「常常要替另一邊解釋」。
「歐洲人認識中國,很多時只靠看新聞,未必能夠好好了解。例如知道中國經濟很發達,就想像中國人都是暴發戶。我知道並非如此。我認識不少中國人,對文化很有興趣。中國有音樂家、藝術家。即使做生意的人,不少都很欣賞文化。——我跟他們(歐洲人)說,中國人並非個個都只是來購物的。(笑)來歐洲的中國人,很多都很享受歐洲文化。」
他亦見過中國人認定歐洲人慵懶,不務正業。「我會說:德國如此成功,如何辦到的呢?——德國的政府、社會,重視自由平等,例如醫療的保障就很好。」記者提到德國深信教育是人權,不應有昂貴學費,他點點頭:「就是這些。我會向誤解者解釋,歐洲人有自己一套方式,發展自己的社會。」想不到大音樂家如此洞悉時務。「我很喜歡看新聞。美國、亞洲、歐洲的新聞,我都會看。音樂家,要 open-minded(虛懷)。」他觀察到,不同國家的報章,新聞角度很不一樣。「看不同的報章,我就可以比較。」
世界與人,他樂意了解;教育、推廣,他勇於承擔,然而音樂家最享受的,仍是演奏。不少音樂平台上,都聽得到他與 Elfa Rún Kristinsdóttir、Max Richter 合奏的 Embers(Alt Version 2014),幽咽如泉。聽這手大提琴,不止聽技巧與感性。他以豐富的知性,仔細提煉琴音,撥動聽者最柔軟的心弦。懂音樂的心、不懂音樂的心,都會為之傾倒的。
樂.誼國際音樂節
本年度踏入第三屆,11月25—29日舉行。邀得皇家御用的倫敦室樂團來臨,於11月27日的開幕音樂會、29日的閉幕音樂會演出。
11月25、26日,本地中提琴家劉子正,會夥拍中外好手,在《垂誼.知己.樂聚》及《室樂之夜》中獻藝。他去年於普林羅士國際中提琴大賽中獲獎,今次首度在港參與室樂演出。
註:Oliver Chou, ”My life: Trey Lee Chui-yee”, Sunday Morning Nov 23, 2014. Access Sep 22, 2015
封面圖片:垂誼樂社
「樂.誼國際音樂節」說明插圖:垂誼樂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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