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疫揭示成敗交替的危機治理新常態

就如人們常說「所有政治都是在地的」,疫情也是一樣,受「在地」時空因素影響。各國民情政情有異,一些舉措因風土不同難以移植;危機如病毒般也會異變,所以危機治理不能墨守成規。

新冠疫情3年,截至2023年3月5日,按世界衛生組織(世衛)資料,全球已報告超過7.59億確診病例,死亡人數超過680萬(實際數字應不止此數),對生命安全和經濟的衝擊,皆屬災難性。世衛仍維持疫情級別,但各國已先後「復常」,視病毒風土病化,這亦是人類社會從來與傳染病毒搏鬥的循環結果,唯冠疫揭示成敗交替的危機治理新常態(註1)。

科學道理簡單 但危機治理複雜

從傳染病學言,控制病毒繁殖,主要對感染者展開檢測、追蹤和隔離,減少人際接觸,故強制戴口罩及社交距離,甚至限聚禁足以至封區封城等,以堵截任何傳播機會。「外防輸入、內防擴散」的科學道理簡單,變數在於對社會和經濟活動造成的干擾停滯、民眾身心反應、因應防控措施的反彈,以及現實制度下複雜的政治行政和法律挑戰,沒有單一的必勝制式。

各地防控疫手段和力度,視乎決策者及專家對疫情的判定,以及本身醫療系統容量和效能,如英國因國家保健系統(NHS)能量不足而影響其初期策略被動。抗疫成效跟危機意識、科學論證、社會信任、政府治理能量及領導力等,息息相關。不少西方國家雖先進發達,但表現令人失望,如美國領導世界科技及醫學,竟成為疫情重災區之一,敗於內政矛盾和管治缺失。

各地防控疫手段和力度,視乎決策者及專家對疫情的判定,以及本身醫療系統容量和效能。(Shutterstock)
各地防控疫手段和力度,視乎決策者及專家對疫情的判定,以及本身醫療系統容量和效能。(Shutterstock)

所有疫情都是在地的

就如人們常說「所有政治都是在地的」(all politics is local),疫情也是一樣,受「在地」時空因素影響。各國民情政情有異,一些舉措因風土不同難以移植,例如中國舉國體制遏阻手法,在歐美重視個體自由權利及權力分化的國度便難仿效。危機如病毒般也會異變,民情可以十分反覆,如疫爆初期不少港人要求「全面封城」,至2022年爭取全面通關。所以危機治理不能墨守成規。

人民對國家信任,應有利抗疫表現,但不盡然,如中國vs印度、新加坡vs印尼。香港於信任度低谷中迎戰疫情,直至2022年初第五波爆發前,成績斐然,曾勝過新加坡,全賴防疫機制的相對韌性。危機治理既考驗應變和預警系統,也繫於危機領導與論述能力能否穩定及打動民心,這方面新加坡優於香港。

既是醫學更涉政治 既保生命也須保生計

新冠由一開始便被稱為「黑天鵝」,其打擊比諸2008至2009年的全球金融海嘯,有過之而無不及,全面波及貿易往來和物流供應鏈,國際旅遊空運停頓,多個行業陷入蕭條,勞動市場受挫(註2)。3年來,各國在既保生命也須保生計的雙重壓力下尋求去路,有時藥石亂投,亦為抗疫上的作為或不作為付出社會經濟代價。

疫情壓境下,各地政府大增紓困開支,進一步量化寬鬆,財政赤字和舉債急升(註3)。一種新的國家干預意識形態急速抬頭,以抗衰退,且干預和派發行動充滿政治權宜。各國宏觀經濟策略備受考驗,中國早於2020年中調整發展策略,大力推動內循環,擴大內需以維持生產動力。

抗疫決策上,醫學跟政治經濟考量時有衝突,多國政府跟其醫學顧問多所摩擦,美國前總統特朗普時期尤甚。病疫危機從來不單屬醫衛問題,更涉社會民生及經濟政治爭端。誰受益、誰付代價,當中的利害取捨與社會成本效益平衡,乃抗疫政治之所在。

成也疫情,敗也疫情。一些抗疫失敗的政治領袖,動輒委過他人,如特朗普大肆攻擊中國「輸出」冠毒,卻消極處理國內高漲之疫情,致選舉連任失敗。相反,新西蘭時任總理阿德恩壓倒性贏得2020年大選,強勢連任,靠的是其”Go hard, go early”(強遏、早遏)抗疫政策,使新西蘭長居國際控疫前列。

可是嚴厲管控,特別是強制隔離、封區限業禁足等,一樣備受陰謀論者質疑,歐美澳一些城市便頻現抗議。疫爆首年,民情恐慌,經濟利益多讓路於建基醫學的防控政策,但疫情持續不散,抗疫疲勞,經濟民生壓力上升,2021年中起,歐美逐漸見醫學配合經濟,至年底經濟重開已成主調。

新冠傳播快、變種易、為期長,不斷改變基於以前抗疫經驗的遊戲規則。早期抗疫領先者皆實行嚴厲圍堵策略,包括東亞、部分東南亞和澳紐等地區。東亞抗疫表現果斷,視疫以嚴、抗疫以快,擴大檢測追蹤隔離,且得公眾支持。中國內地、港澳台、新加坡等因有2003年SARS慘痛經驗,事後建立了較完善的預警和防控機制,官民防疫意識較高。

東亞抗疫表現果斷,源於2003年SARS的慘痛經驗,事後建立了較完善的預警和防控機制。(Shutterstock)
東亞抗疫表現果斷,源於2003年SARS的慘痛經驗,事後建立了較完善的預警和防控機制。(Shutterstock)

病毒變種不斷 改變遊戲規則

美英及部分北歐國家初陷「群體免疫」迷思,不肯或不敢果斷遏制,導致感染迅速蔓延,老弱受害,病死率高企,醫療系統瀕臨崩潰。2020年末Delta毒株蔓延乃重要分界,大多數國家趨向嚴厲堵截,邊境封關、封區封城等漸成主流。

但初期控疫見效不等於可長期把病毒遏止,因病毒持續跟人類博弈,不斷變種。若思維和策略追不上形勢,昨天的成功會成為後天失敗之因(victim of one’s success)。2020年初新加坡太依賴以往對付SARS的經驗,誤判「不存在無症狀傳播」,致4月外勞宿舍疫情大爆發;台灣2020年封關控疫成功後便鬆懈,致2021年5月全島性擴散。

踏入第三年,Omicron及其BA亞系變種毒株冒起,乃另一轉捩點。首兩年抗疫出色的香港、新加坡及日韓澳紐等國,乃至台灣,感染確診先後像火箭般急升。以中國內地防控之嚴,亦避免不了多個省市包括京津滬深等爆疫而大舉封城封區,衝擊經濟,上海尤其慘重。上屆特區政府因未能像新加坡、韓國般及時調整策略,令第五波失控,致死率超高。

清零共存不必要地對立 新形勢要求新對策

2021年新冠疫苗陸續面世後,歐美抗疫轉向疫苗主導,既求提升群體免疫力,也因其前期鬆懈已使疫情大幅擴散而無法扭轉,且高感染率客觀上助長抗疫屏障,年末多國恢復國際通關,鬆綁內外限制,以挽救經濟。部分原本厲行遏阻政策者包括新加坡、澳紐及越南等,亦轉向與冠毒「共存」。特區政府因在通關復常上多所徘徊,欠缺策略,受各界非議。

死守強硬手段易成教條被動,封控干擾生產,導致經濟停頓,長期難以為繼,而且耗用大量資源,並衍生官僚弊端及行政僵化後果,令民情反彈,產生另類制度風險。變種疫情轉折下,新形勢要求新對策,前期在動態清零上的優勢,會否產生「成功的陷阱」,自去年引起反思。

唯「清零」、「共存」被置於兩極對立。其實「清零」乃傳染病學應對之本,「與病毒共存」涉客觀現實,即病毒已「落地」,人類揮之不去,因此不用把清零貶為鴕鳥心態,或視共存為投降主義。新冠疫情自初起便捲入地緣政治角力,且出現「抗疫國族主義」,使世衛協調國際抗疫之作用未如人意。

踏入2022年,重開復常漸成全球大勢所趨,內地一直堅持強硬「動態清零」,至年底中央全面調整策略前,因封閉管理的社會經濟代價日大,於年中已強調「精準」防疫、抗疫不忘經濟,批判一刀切,漸進放寬。當中的政策啟示是:早期強遏防控,除保障人民生命安全外,也為迅速恢復生產,長痛不如短痛;同理,最後甘冒政策逆轉之痛,仍因需重振經濟,以穩定民生,否則長期下去無法退場。

註:

  1. 可參考拙作引介,張炳良(2022)《疫變:透視新冠病毒下之危機管治》,香港:中華書局;Anthony B. L. Cheung & Sandra Van Thiel (eds) (2023). Crisis Leadership and Public Governance during the COVID-19 Pandemic: International Comparisons, Singapore and London: World Scientific.
  2. 2020全年世界經濟急挫4.2%,當中先進經濟體下跌4.6%,中國(內地)因遏疫果斷見效,乃唯一錄得正增長的主要經濟體(+2.3%)。
  3. 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估計,全球公債佔本地/本國生產總值(GDP)的毛比例,由2019年之83.7%,升至2020年之97.3%及2021年之99%,而先進經濟體更高企於120%以上;先進經濟體用於抗疫的財政佔GDP比例一般超過一成。

原刊於《明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張炳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