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分認同政治與西方社會的撕裂

近年西方的右翼政黨紛紛取得執政機會,就是民主國家以選舉方式解決其國內價值衝突的機制;但能否徹底解決價值衝突,尚是未知數。

在〈歐洲政壇向右轉 折射西方文化危機〉一文(刊2022年11月10日《明報》),我說過西方社會正遭遇一場重大的價值危機。近年西方的右翼政黨紛紛取得執政機會,就是民主國家以選舉方式解決其國內價值衝突的機制;但能否徹底解決,尚是未知數。

身分認同政治 取代資源分配問題

分析其價值衝突根源,有人解釋為全球化過程中世界經濟發展不平均,財富分配日益懸殊,導致其他社會問題叢生。事實上這個解釋十分膚淺,觸不到西方社會撕裂的根本原因。誠如美國史丹福大學政治學者福山在其著作《身分認同》(Identity)所言,20世紀中葉以來就着經濟資源分配,在西方國家分成左右兩派,右派重市場、供給,輕政府干預,左派則相反;但這些問題已被身分認同政治取代了。

現今西方社會瀰漫着「政治正確」(woke culture;註1)風氣,窒礙了言論及思想自由。所謂身分認同政治,就是涉及小眾或邊緣群體爭取權益的政治,包括少數族裔、移民、女性、另類性傾向等人。這些人的問題以往不大受主流社會注意,擁護他們的稱為左翼,而不重視或持相反意見者就被稱為右翼或保守派。雙方的共同議題是爭取平等或公義。

「身分認同」是一個心理學名詞、一種心理狀態,問「我是誰」的問題,答以「我是女性/男性/中性」或「我是哪族人/哪國人」等。其實身分認同是一個十分含糊的概念,20世紀最傑出的心理學家E. Erikson認為這個概念可以指個人或群體的自我肯定,是一種自我意識的產品。不論是個人或群體的自我認同,必定有「他者」的對立才可彰顯。

那些爭取權益的人,認為小眾處於被欺侮或剝奪的處境,必須打破現狀。英國社會學家Benedict Anderson認為國家是「想像的共同體」(imagined communities);身分認同其實是「想像的自我」(imagined self;註2)。

在芸芸小眾權益問題中,移民或族裔及性別議題是重中之重。傳統以來,西方社會中移民不成為問題。英國、法國及西班牙曾是海洋帝國,殖民地遍及全球,向有吸收海外屬地移民的傾向。二戰以來,美國經濟蓬勃,有「大熔爐」之稱,系統地吸收移民。

傳統以來,西方社會中移民不成為問題。但踏入21世紀以來,移民不受自己政府控制。(Shutterstock)
傳統以來,西方社會中移民不成為問題。但踏入21世紀以來,移民不受自己政府控制。(Shutterstock)

移民難民湧入歐美 加劇價值衝突

但踏入21世紀以來,英國受加入歐盟所累,移民不受自己政府控制,脫歐呼聲高漲,終於在2016年公投決定脫歐。美國則受墨西哥邊境非法移民偷渡之苦,奧巴馬總統時期,國內非法移民已逾千萬,趨勢未停。民主黨政府對非法移民寬鬆處理,更將「非法移民」(illegal immigrants)改稱為「未登記移民」(undocumented immigrants),終引致特朗普推動建造圍牆,試圖封鎖邊境。

在歐洲,2015至2016年民粹主義興起,主要是敘利亞內戰驅使數百萬難民湧入所致,以前屬共產主義國家的匈牙利和波蘭,最抗拒伊斯蘭難民移入。難民/移民固然可提升經濟增長動力,唯同時亦可能加劇宗教、社會價值等衝突,稀釋「民族純潔性」。

2020 年5 月,美國黑人George Floyd遭警察以膝壓頸9分鐘而死,引起全美黑人大示威。當時特朗普與政府官員從白宮行到不遠處的聖公會聖約翰教堂前,手持《聖經》拍了一張照片。有人稱為「做騷」,但其象徵意義重大──這實是特朗普力撐基督教義之舉。美國立國之初,移居者幾近全是盎格魯撤克遜(Anglo-Saxons)清教徒;到2020年人口普查,這個種族只佔全國人口約60%,若加上拉丁裔的白人,也只達到七成,其他是佔13%的黑人、6%的亞裔等。

哈佛大學已故政治學家亨廷頓於2004年出版Who Are We?一書,探討美國身分認同危機。他認為美國文化是以盎格魯─新教文化(Anglo-Protestant culture)為核心,但這個核心正不斷受到磨蝕。近年美國學術界興起所謂「批判種族理論」(critical race theory),矛頭直指白人。

這個理論認為白人優越主義是天生的,也是體制性的;除非經過一場完全革命,否則不可能消除種族歧視。這批人成功種下了「白人原罪」觀念,他們不理會近20年黑人中產階級興起、民權擴大、黑人當選總統的事實。更可惜的是,這些「左膠」將「黑白對立」推向極端,認為白人控制下的科學期刊所刊出的成果,不能應用於黑人;學術界制定的學術程序(如評審制度)全是白人偏見,大學確立的制度全是白人產品。早前我在澳洲觀看一個討論「政治正確」的電視節目,一名屬土著族裔的女士公然批評一名獨立製作人所拍攝有關土著文化的節目偏頗,並指白人應該拍攝自己的文化,大家各管自己的事。

近兩、三年,西方社會更興起「黑色主權」(black sovereignty)運動,這是一個危險的內部信號。亨廷頓在上述著作中說,多元文化的興起會摧毁基督教文化,不無先見。這些土著或黑人學者正在做着極權社會想做而未能成功的事──消滅西方文明的基礎、自啟蒙時代以來所建立的科學傳統及進步觀。

近兩、三年,西方社會更興起「黑色主權」(black sovereignty)運動。(Shutterstock)
近兩、三年,西方社會更興起「黑色主權」(black sovereignty)運動。(Shutterstock)

性別多元化 平等觀念無限擴大

除了種族或移民的問題引起價值衝突之外,還有「性別」。一向以來,性別研究相等於女權研究,女權運動已進行了數十年,成績也十分可觀。對於女性自然權利之擴張,一般主流社會意見不大,但現在涉及的是「變性」問題。西方社會興起的多種性傾向,除了男女同性戀、雙性戀等,更演變為性疑問者、無性者及其他多元性傾向。

2021年10月,美國總統拜登任命由男變女的變性人Rachel Levine為四星上將,純為政治正確,軍隊內部大為震撼,認為此舉大大損害美軍戰鬥力及權威性,民主黨似乎要將保衛國家的軍隊變成一個「社會正義」實踐場所。

多元化及包容性將「平等」觀念無限擴大。一向的理解是,平等乃社會機會的平等、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現在強調是性別的實質平等,男與女、中性或變性,根本沒有分別。個人的選擇權無限擴大,甚至滲入科學領域中,不理會科學認為男女有別,「平等」變成一種意識形態。

這種披着「進步」外衣的性別多元化「平等」觀念,衝擊以家庭為中心的社會秩序及倫理價值。冷戰時代,西方的左翼分子批判資本主義剝削,要建立共產主義天堂,自詡為進步分子。到蘇共崩潰,共產主義的「烏托邦主義」(utopianism)消褪,現在則借屍還魂。烏托邦主義寄望於一個絕對平等的人間世,因不可能實現經濟平等,轉而鼓吹建立一個多元性別的平等世界。這是自由主義的極端擴展、個人選擇無限化的結果,根本違反常識與科學。

身分認同政治的解決方案

激進與保守、左翼與右翼的衝突及張力,只能在西方民選政制中得到解決。歐洲政壇向右轉及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是兩套價值觀競爭的結果。去年美國中期選舉,共和黨取得眾議院控制權,顯示保守主義勝了一仗。至於右翼能否贏得明年美國總統大選?要拭目以待了。

福山和亨廷頓在上述所引兩書中,提出另一個身分認同政治的解決方案──塑造一個整合全國政治理念的身分認同(creedal national identity)。這種認同須基於美國開國元勳訂立的精神及理念(American Creed),如普遍人權、個人尊嚴、天生不可讓渡的個人自由、公義、機會平等,超越狹隘的部落或群體利益。亨廷頓指出這套政治理念雖由新教文化創立,但種族並不重要,關鍵是理念的吸納及承傳。美國的多元族裔體系已不能改變,惟政治理念的整合及延續才是關鍵,才能令美國更強大。

註:

  1. woke是wake的過去式,”wake up”是醒來之意,有人將之譯為「覺醒」,此譯法有褒意;譯為「政治正確」似較佳。
  2. 西方社會有”LGBTQIA+”等性傾向論述,即lesbian、gay、bisexual、transgender、queer(或questioning)、intersex、asexual,以及其他性傾向。

原刊於《明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王耀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