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坤耀:香港人對博雅教育仍多誤解

博雅教育並非只是在已有的課程中增加科目,而是關於不同科目的交織,目的是要製造文化復興人。

承接上文:〈陳坤耀:影響香港經濟發展的三個關鍵詞〉

承上文,陳坤耀教授繼續談有關博雅教育及高等教育的種種問題。

灼:灼見名家記者   陳:陳坤耀教授

灼:您剛剛提到了博雅教育(liberal arts),現在博雅似乎已成了新的潮流,不少院校都表示想往這方面發展。作為將博雅教育帶進香港的第一人,教授怎樣評價博雅教育在香港的發展情況?

陳:我不禁要說一句,博雅教育在香港的推行談不上成功。以往我很努力,希望將嶺南打造為一間博雅學院,今日嶺南已將博雅加入為其辦學理念,我非常高興。然而,在嶺南以外,現在有多少人在談及博雅教育的時候,可展示出清晰的理解?

我的觀察有兩個層面。第一個層面,是家長仍然不接受嶺南是一間優質而有自身特色的大學,亦不明白美國最出色的本科教育學府都是博雅學府,如威廉斯學院(Williams College)、史密斯學院(Smith College)等,是全美學生夢寐以求之地。本地家長為子女選科時,大多仍未有博雅大學的意識。

另一個層面是,現在有不少人希望推動博雅教育,可是他們所知不深,這是令人失望的。現在的發展趨勢是,很多人認為博雅教育就是辦更多通識教育。但博雅教育絕對不等於通識;博雅教育不代表學生需要多讀幾科;博雅教育亦不是單指文理科目之間的關係。這些重點至今仍沒有很多人了解。在我提倡博雅教育的年代,我每天都跟學生、跟外面的人說,但現在好像沒有太多人會提起這些。

博雅教育Liberal Arts中的Arts字,令很多人以為博雅就等於是人文學科。在外國的博雅大學,有時為了避免誤解,會將校名改為Liberal Arts and Sciences。這個誤解在香港卻很普遍。博雅教育是文理兼備的教學模式,而非只專注於語言及人文學科,其底蘊完全和科目無關。博雅教育的精粹,是在於教與學的方式,而這個重點即使在今日嶺南,亦是失色了一點。教與學的精粹,是很難被複製的。有很多學校說要引入博雅,但這個概念不是說做就做到的。要落實博雅,需要3個先決條件。

第一,是要規模小。嶺南有很多先決條件是別校難以擁有的。嶺南規模小,學生只有2000人左右,提供了辦博雅教育的良好環境。我在任時曾決定嶺南在雙軌年(double cohort)後仍不會擴展,維持在2000多人左右的水平。其他學校如果想辦博雅教育,最大的限制就是本身規模過大。一間7000、8000人的大學是很難做好博雅的,所以嶺南的先決條件可謂香港獨有。

第二,是住宿。現在嶺南的宿舍已可容納110%學生,而我們要明白這並非基於方便,而是博雅教育的最重要部分。我當年十分堅持這一點,甚至設立助宿金幫助經濟能力較差的學生。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是博雅教育的一部分。

第三,是整間學校要以學生為本。博雅就是要創建一種文化,由校長到校工都以學生為本。這是為何當年校長要跟學生一同吃早餐,不去捐款人晚宴而選擇出席學生晚宴。種種舉措,就是要建立「由頭到尾」都是學生為本的思維。

所以別人講博雅教育,但未必可以做到。而且博雅教育並非只是在已有的課程中增加科目,不是多學科(multi-disciplinary),而是跨學科(inter-disciplinary),是關於不同科目的交織,目的是要製造文化復興人,就如達文西一樣,文理兼備。

博雅教育4個「I」

陳:而即使有了先決因素,最後還是要講實踐。在執行層面,博雅教育有4個「I」:

第一個「I」是互動(interaction)。老師與學生之間要強調交流,是一種教與學的模式。

第二個「I」是課內活動(intra-curricular activities)。我們不用「課外活動」這個字,因為我們強調課室以外的活動,都是課程的一部分。出任學生會、系會幹事,也是課程的一部分。以往嶺南更曾經出現「全民皆莊」(編按:「莊」泛指大學學生屬會幹事)的盛況,而在校外的活動其實與課堂亦有關連,服務研習就是從這個概念上衍生出來的。服務研習不是做義工,而是課程學習的一部分,強調課堂知識的應用。

第三個「I」是跨學科(inter-disciplinary),這在上面已有提及。

還有第四個「I」是國際視野(international exposure),鼓勵學生出外交流。然而,這些實踐的要點,在現今有關博雅的討論中卻鮮有出現。所以,總括而言,無論是概念上還是實踐上,博雅的真正意義在香港已幾近失傳。

不需要人人讀大學

灼:談完博雅,作為大學前校長,你對香港教育制度又有什麼評價?

陳:我看教育,不只是高等院校的問題,而是整個教育制度的問題。現在製造出來的起跑線是不一樣的,而到了大家起跑了一段時間後,卻逼所有人一起去讀大學,這才是最大的問題。我們沒有好好地培養學前教育及中、小學教育,而這些在不同環境讀書的年輕人,發展不免有所參差,但制度卻營造出不讀大學不行的環境。

其實我們要面對的現實是,在最差成績的學校,不少學生已失去學習的興趣,甚至根本不想報考公開試。這不是志氣的問題,而是政府在政策上給予的準備不足。如果政策是要提升大學入學率,甚至是全民讀大學,那就需要在準備的階段投入更多配套。這是香港目前最嚴重的問題。

為何起跑線會不一樣呢?因為政府不太重視對學前教育的資助,學券幫不了多少忙,形成有能力與無能力的家庭,可以提供的學前教育截然不同。如此一來,最根本的起跑線就不再一樣。這方面我已提倡及批評了20、30年,然而到了今天,合資格幼稚園教師(QKT)的達標比率仍不是百分百。

鼓勵直資學校數量增長,亦是一個大問題,這造成在中、小學階段,有錢與無錢的學童之間,分野愈來愈大。在大學層面來看,現在問題不是大學學位不夠,而是大學學位過多。我們其實不需要人人讀大學──讀了大學,卻沒有好的出路,也是沒用。由幼兒教育到中、小學,起步點及跑速完全不同,但他們卻會在某一個時刻被制度推向大學,原來不適合讀大學的人也「被迫」去讀大學,這是個問題。

在我那個年代,人人都沒有學前教育,但其實這反而更好,可以減少學制內的差別因素。在我讀中學的時候,貧與富的差別其實不大,只要經過小學會考,入讀好的中學,大家獲得的機會就差不多,中學更會設立助學金,幫助學生的生活開支。以往,學生資助集中在中學而非大學。現在情況是反過來了,大家可以思考分別在哪裏。

投身經濟學 全因一書而起

最後,陳坤耀教授跟我們分享了他的「經濟學道路」。陳氏出身於皇仁書院,該校是醫科生的搖籃,當年他也希望成為一位醫生。但到了預科lower six那年的暑假,他在書店看到了一本叫Social Framework的書,出自諾貝爾獎得主John Hicks手筆。John Hicks是一位很傳統但分析力極強的經濟學家,那本書使他第一次接觸經濟學。陳氏本身是理科生,以為經濟學是文科,但這本書卻運用大量數理方式解釋及演繹概念,令他眼界大開。自此,他改變了想法,轉了報考的科目,最後入讀港大經濟系。

他回憶時指,少年時家境貧窮,社會環境惡劣,貪污盛行,所有事情都是靠自己努力。年少時,他曾接觸過《大公報》的專欄作家,令自己相信左派思想,相信社會主義,對貧富不均及社會不公非常有感受,並關注社會的問題。這大概是為何他在日後決定走進社會,投入教學、評論、義務工作,並常活躍於媒體的原因。

陳坤耀專訪系列 3-3

本系列文章:

陳坤耀:香港在環球經濟轉型中迷失(3-1)

陳坤耀:影響香港經濟發展的三個關鍵詞(3-2)

本社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