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色陸權的反擊

烏克蘭戰爭的失利,已令俄羅斯逐漸淪為中國的「從屬國」,令位處邊緣地帶的陸權強國掌控/入主心臟地帶的可能重新出現,只是這次入主心臟地帶的陸權強國來自歐亞大陸的東方(中國)而非西方。

二十大後,一個在習近平領導下的紅色中國已聳立在世人眼前。雖然習近平及不少中共政治精英對馬克思列寧主義奉若圭臬,令人擔心二十大後將會是意識形態掛帥,但目睹近來國家對內和對外的舉措,固然一定程度仍保留意識形態的色彩,卻未見激進,仍能保持戰略理性,這肯定有助調整人們看待二十大後習近平中國的態度。

目前國家的情况,不可謂不危機深重:國內除了面對疫情,國家經濟低迷及出口疲弱,內房危機愈演愈烈,國外則是因以往所採行的「戰狼外交」、經濟脅迫、對俄羅斯的支持,以及近年的「動態清零」政策,造成國家對外形象急劇下滑,陷入外交困境。中長期而言,國家在經歷了幾十年的繁榮之後,經濟增長開始停滯,令中共的合法性主要來源面臨被削弱。而且面對有礙創新的政治限制,以及包括勞動力萎縮在內的人口現實,目前尚不清楚中共對恢復經濟強勁增長有何良方。

可以肯定的是,對於上述問題,一旦意識形態掛帥,將變得難以收拾和操作,因此二十大後,意識形態在政策上將扮演多大作用,實在值得關注。

未至於意識形態掛帥

之不過,二十大後不久,人民銀行、銀保監便出台了房地產「金融16條」,明確傳達「保項目的同時也要保市場主體」的信號,引導市場走向「軟着陸」──不論之後措施成效如何,但至少屬務實的表現。

外交方面,國家主席習近平上周出席了二十國集團(G20)和亞太經合組織(APEC)兩場峰會,其間發表多場演講,並與至少19國領袖雙邊會談,其中與美國總統拜登的會面,尤為引人注目。外界普遍認為習近平利用今次機會,爭取外交主動權,重啟中國與西方國家關係,防止外交關係繼續惡化,並且令中國得以在俄烏戰爭爆發後和疫後時代重返國際舞台。

值得關注的是,習近平簽署了G20峰會的聯合聲明,聲明中提到「大多數成員國強烈譴責俄羅斯對烏克蘭的入侵」。習近平在不同場合亦表達對烏克蘭形勢深切關注、支持俄烏和談,以及對美國、北約、歐盟與俄羅斯展開對話表達希望,並強調「核武器用不得、核戰爭打不得」,符合並滿足了外界的普遍期望,至少令人感到務實主義在中國外交中仍佔有一席之地,未至於完全被意識形態取代。

中國外訪符合並滿足了外界的普遍期望。(亞新社)
中國外訪符合並滿足了外界的普遍期望。(亞新社)

分化歐美 打破外交困局

習近平由今年2月稱中俄「兩國友好沒有止境,合作沒有禁區」,到現在「冷處理」俄羅斯和俄烏戰爭,背後除了如美國前國務卿基辛格所說,「在某種程度上,俄羅斯已輸掉了烏克蘭戰爭」之外,亦牽涉到歐洲各國對華的取態:只要中國一天支持俄羅斯從事烏克蘭戰爭,中國與歐洲各國的關係必然繼續惡化,這樣中國便永無分化歐美雙方的可能。

現在既然俄羅斯已取勝無望,歐洲卻陷入了能源及經濟困境,令大西洋兩岸關係開始從最高點下滑,那麼北京自然要從歐洲各國入手,以求重新取得主動,為其外交困局打開缺口。北京這次外交轉進,實際上為中國二十大後的新一輪外交攻勢定下了基調。

早在G20和APEC峰會之前,德國總理朔爾茨已於11月4日前往北京訪問,成為俄烏戰爭爆發後,首名訪華的西方國家領導人。朔爾茨此次訪華雖只歷時11個小時,卻率領了一眾德國大企業的總裁,在北京簽下了不少大單。

事緣在烏克蘭戰爭爆發後,北京在西方各國失去了主要的商貿支持者,例如是這些過去幫助促進中德之間經濟聯繫的德國大企業。這些大企業對中國的失望,與德國對華採取更為強硬的外交政策息息相關。因此這次朔爾茨口中雖說是政經分離,減少德國經濟對中國的依賴,但實際上是北京「以經促政」,靠訂單扭轉德國的外交方向,設法再次加深德國經濟對中國的依賴。

無論結果如何,德國此舉已損害了歐盟面對中國問題的堅定和團結──歐洲領導人口中的政經分離,事實上已為北京的分而治之策略大開中門。

在剛結束的峰會中,習近平重施故技,藉吸引特定歐盟國家以破壞歐盟和歐美團結。在峇里島峰會中,中國分別與法國總統馬克龍、西班牙首相桑切斯、意大利總理梅洛尼、荷蘭首相呂特會晤,當中大部分都收到了訪華邀請。這足以為中國打破俄烏戰爭以來的外交孤立,打下重要基礎。

對陸權理論的改寫

對北京來說,這種合縱連橫固然是雕蟲小技,真正令人擔心的,是中國可能對地緣政治中的陸權理論的改寫。筆者在〈拜占庭模式:美國新戰略模式初探〉(2022年3月15日《明報》)一文中,曾指出俄羅斯總統普京在烏克蘭的軍事冒險,令一夕之間「心臟地帶」理論幾乎徹底破產,皆因俄羅斯連本來屬於心臟地帶一部分的烏克蘭都控制不了;而海權勢力與「邊緣地帶」(rimland)國家的總體力量,仍遙遙領先陸權勢力。

然而,普京在烏克蘭的失敗,實際上只證明了由直接佔據心臟地帶的國家(即蘇聯或俄羅斯)主導的陸權勢力,難以與海權勢力抗衡,卻沒有推翻麥金德(Halford Mackinder)的名言:「得東歐者得『心臟地帶』;得『心臟地帶』者得『世界島』;得『世界島』者得天下」──海權勢力的最大威脅,從來都是來自心臟地帶落入位處於邊緣地帶的陸權強國(以往是德國)之手,所以才有「得東歐者得『心臟地帶』」一說。

由直接佔據心臟地帶的國家主導的陸權勢力,難以與海權勢力抗衡。(亞新社)
由直接佔據心臟地帶的國家主導的陸權勢力,難以與海權勢力抗衡。(亞新社)

中國漸掌控心臟地帶

不過,烏克蘭戰爭的失利,已令俄羅斯逐漸淪為中國的「從屬國」,令位處邊緣地帶的陸權強國掌控/入主心臟地帶的可能重新出現,只是這次入主心臟地帶的陸權強國來自歐亞大陸的東方(中國)而非西方。比起單純的地理或地緣政治角度,烏克蘭戰爭令歐洲以外的歐亞大陸國家,逐漸趨向採用同一種能源體系、政治體系及發展模式,以至貨幣體系(人民幣),這可是對陸權理論的一大發展與改寫。單是這種可能,已令世界難以輕易「註銷」(write-off)中國。

在《民主的理想與現實》(1919年)中,麥金德認為第一次世界大戰對戰略學的最大意義,在於德國幾乎成功征服東歐與心臟地帶。要是德國能夠一面與英、法維持和平,一面全力東擴,美國與英國可能不會注意到心臟地帶已被掌握──這可能是百年前麥金德對今天中國外交的最重要啟示。

原刊於《明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袁彌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