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希你莫嫌棄,這一篇送給您

從某角度看,本欄的一系列文章好像是有關對很多人生問題,作出很理性和頗深入的探討。不過,從另一角度看,本欄一系列的文章亦可視為一將古中外很多不同思想家的思想,串連而成的樂曲,希望能為讀者們至少還帶來一些心靈上的安慰,又甚至得到一些啓迪。還希讀者不嫌棄,這一篇送給你。是為序。
「如果君心裏
常覺有顧慮
前景感到崎嶇
人生有若遊戲
他朝總有轉機
 
如果君心碎
常暗自下淚
何必感歎唏噓
還希你莫嫌棄
這一曲送給您…… 」
 
以上是節錄自許冠傑的《這一曲送給您》的歌詞。相當簡單平白的文字,卻隱隱然包含着一些不大平凡的意味。
 

眾生皆可成佛

 
毋疑,人生是可以充滿盼望和驚喜,但難免亦常有淚。人生的彩筆,似乎是難以不沾上一些悲歡離合,又或甚至是悲痛、漆黑和遺憾……這大抵是千百年來,人類都要面對的困境吧?
 
在二千多年前,佛祖釋迦牟尼不惜放棄一身榮華富貴,甚至一度因苦行過度而幾乎喪命,為的是要參透生命的意義,和突破生老病死為人類生命帶來的苦痛。他最終大概是成功了吧?無論怎樣,他認為眾生皆可成佛,而他在經過在菩提樹下苦思及大徹大悟之後,以慈悲之心,身體力行地嘗試以自己所悟,普渡眾生。在人類歷史上,這應是一異數。據記載,佛祖釋迦牟尼是主張不立文字,並叮囑弟子們不要把他視為崇拜的對象,而是自行尋找可令自己「覺悟」之道。這相信亦是人類歷史上的另一異數吧?
 
千百年來,對生命的意義作出過探索和思考的人,不計其數。不過,像釋迦牟尼那樣對徹底參透生命的意義的要求那麽高,並有着破釜沉舟,彷彿不成功便成仁的決心的人,卻是甚爲罕有,更可能是前無古人,後亦難有來者。值得留意的是,佛教思想的智性基礎甚為濃厚,因此有人認爲佛教可能是像一套博大精深的哲學思想體系,多過一個宗教。由此觀之,佛祖釋迦牟尼可能是有點像一個大科學家,在經過多年的苦苦追尋後,他終於找到一個他認為可足以衝破生老病死為人類帶來的苦痛的方法,然後他就花了數十年,力圖把自已的驚世發現宣揚出去,為世人帶來啓迪。
 
從這角度看,釋迦牟尼的非凡成就,除了在於他的「大發現」外,還包括他數十年的身體力行,在人類歷史上,佛祖釋迦牟尼的生平應可能真是獨一無二。不過,純粹從智性追求的層面看,與佛祖釋迦牟尼隱隱然有着幾分類同的個案,卻應是有的。以筆者之見,佛祖覺悟成佛之後的二千多年,歐洲出現了一個奇人和哲學天才,對生命的本質和意義的探索,表現出令人驚訝的要求和執着。他是維也納鋼鐵大王之子,名為路易・維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也許,對一些這麽高層次的東西作出鍥而不捨,或甚至窮一生精力的追求,乃是一些一出身已富貴萬千的天之驕子的「專利」吧?
 

「告訴他們我過了奇妙的一生。」

 
據記載,由於維根斯坦的爸爸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前已將大量財富轉而存放在美國,因此有説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時,維根斯坦可能是當時全歐洲最富有的幾個人之一。不過,維根斯坦跟着把自己所有的財富都捐贈出去,甚至一個仙也不留。他的家人認為他跡近瘋狂,建議他至少也留下一些財産,以應付自己生活所需。但維根斯坦並沒有聽家人的勸告,只是説「對一個哲學家而言,金錢是一麻煩的東西。」(a nuisance)他又曾對家人作出過一個有點「玄」的比喻,大意是「安坐着在屋內的人,是永遠都不能明白在窗外那位正在拿着雨傘與風雪搏鬥的行人所做着的,是甚麽樣的一回事」。
 
著名的《時代》周刊(Time),在1999年3月曾經有一期,是以20世紀最偉大的100個腦袋為主題,維根斯坦是被選中的人物之一。在介紹他時,時代雜誌是這樣寫的:若你要哲學家感到尷尬不安,你可問他以下的難題:在以下兩者之中,你會選那一個呢?A 是將一個重要的哲學問題絕對徹底地解決,完滿得令後世覺得這問題已再沒有任何需要再談的餘地;B 是寫一本極度艱澀難明和爭議性的書,以至在以後的幾個世紀,這本書仍會被視為必修之列(write a book of such tantalizing perplexity and controversy that it stays on the required-reading list for centuries to come)。時代雜誌的説法是:相信大部份人都會選擇 B,而奧地利哲學家維根斯坦所做的,就是以令人驚訝的才華去嘗試做到 A,但最後得到的結果,是他做到了 B(The Austrian philosopher Ludwig Wittgenstein tried brilliantly to go for A and ended up with B)。
 
在哲學史上,維根斯坦是一個奇人。他一生人只正式出版過一本著作,名為 Tractatus Logico-Philosophicus(這是拉丁文,中文可譯為《邏輯哲學導論》)。他在晚年時,是完成了另一本著作,名為 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哲學上的探討》)。驟眼看來,兩本著作的觀點和風格好像是南轅北轍,完全對立,但亦有論者認為,這兩本著作之間是有着不可分割的關係,而我們可能是需要將兩本放在一起來看,才可參透維根斯坦究竟是在説甚麽,以及他的思想是怎樣地發展、演化。無論如何,維根斯坦在最晚年的時候,是曾這樣寫過:「智慧是『灰色』的,正因如此,它是帶點『笨』。另一方面,生命和宗教卻是色彩繽紛的。」(Wisdom is grey and to that extent stupid. Life on the other hand and religion are full of color.) 維根斯坦亦曾以「冰冷」來形容智慧。
 
Tractatus Logico-Philosophicus 是人類思想史上的一本奇書。相信沒有甚麽人會質疑,這本著作乃是一哲學上的瑰寶,但可能直至今天,仍未必有人可以完全肯定,維根斯坦究竟在説着些甚麽。這本著作是維根斯坦在參與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在戰場上以及後來在戰俘監獄期間所寫的——在歷史上,這應是唯一一本在戰場上寫成的哲學鉅著吧?眾所周知,第一次世界大戰是對歐洲社會和思想帶來了巨大的衝擊,它應是歐洲史上第一個牽涉大量平民參與的所謂「全面戰爭」(total war),整個戰爭最後牽涉的時間之久,以及牽涉的傷亡人數之大,是遠超戰爭開始時,人們的普遍預期。這本書所講的,究竟純粹是一些很技術性的邏輯學和哲學問題, 還是一些更深一層次的事情呢?——至今哲學界對此仍未有定論。
 
在 Tractatus Logico-Philosophicus 這本書由最後數上第三句,維根斯坦是寫到:「明白這本書的人最後會得悉,其實這本書所説的一切都是「沒有意義」的,當他已借助它爬上、站在它身上,然後高於它之上。這情況就有如人在借助階梯爬了上去後,便已不再需要它。」(He who understands me finally recognizes them as senseless, when he has climbed out through them, on them, over them. He must so to speak throw away the ladder, after he has climbed on it.)
 
維根斯坦跟着是寫到:「他(讀者們)一定要抵得過這本書的立論,跟着他就能看清楚,這個世界究竟是怎麽樣的一回事。」(He must surmount these propositions; then he sees the world rightly)這是這本書最後數上的第二句。這本書的最後一句是:「對於我們不能説的東西,我們是得須緘默。」(whereof one cannot speak, thereof one must be silent)
 
在 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 這本書的序言中,維根斯坦是提到,在將這本書的內容公開時,他是懷着一點懷疑的心情的。他是這樣説的:毋疑,這道並非全無可能的——若説這本書的命運令他終有一天定能為另一人帶來曙光。不過,觀乎這本書的不足,以及我們今天這黑暗的世代,這機會十分渺茫。據記載,在維根斯坦臨終前幾天,他是曾對友人説到:我已快要離開這世界了,但不知怎的,我腦裏想着的,仍是這世界的東西。而維根斯坦一生人的最後的一句話,是「告訴他們我過了奇妙的一生。」(Tell them that I have had a wonderful life)——當時維根斯坦正有朋友前來探望他,但他相信自己已等不到了。以筆者之見,維根斯坦這一生人的最後的一句話,應是經過深思熟慮才説的,而這句説話對於我們暸解他對生命的理解和體會,可能是一重要竅門。
 
筆者不敢説對釋迦牟尼和維根斯坦的思想有很深入的瞭解,但筆者對這兩位人類思想史上的不凡人物的生平和觀點,是有過濃厚的興趣,那倒是真的。可以這樣説吧:在人類對生命的意義的探索的道路上,他們兩位都留下了相當不凡和值得後人深思的足印。不過,千百年來,在人生的道路上曾走過不平凡的一段,但卻沒有留下可供後人追遡的足印的人,又何止千萬? 很多可歌可泣,以血和淚寫成的動人故事和思想,是已經煙沒在歲月的長河中,又或只能在三幾個人的心中保存。幸運地,在人類演化的歷程中,是發明了文字,令部分前人的思想、經歷和故事能得以保存下來,令後世的人得以分享、思索。本欄嘗試做的,是將那些仍可看得出來的足印、痕跡保留下來,作一些整理,並透過對一些多來年人類都要面對的問題的探討,將這些痕跡再展現出來。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究竟人生的目的是甚麽?——這是千百年來,一直困擾着不少人的問題。思想家和心理學家佛洛伊德(Sigmund Freud)就直指,既然這麽多年來,仍沒有人可滿意地解答這問題,也許這其實就是一不容許有答案的問題。猶幸的人,一般凡夫俗子是不會像釋迦牟尼、維根斯坦那樣有着那麽高的要求,誓要對這問題作徹底的大徹大悟。也許,對我們一般的世俗人而言,能夠在自己生命路程上的漆黑時光,得悉原來自己正在走着的艱苦窮途上,是有過不少前人的足印,又或是有着其他的天涯淪落人同行,已能稍為舒緩一下心中的寂寞和苦困,能夠較為平和及豁達地面對人生路途上的各種悲痛、漆黑和遺憾。畢竟,人世間有很多事情,我們都不能強求,只能嘗試去學會怎樣去面對和接受。畢竟,人生的路程只是匆匆數十寒暑,即使人類的存在,在宇宙的森羅萬象中,亦只是很短暫的一剎,又或者連很短暫的一剎也談不上。我們其實又能要求些什麽 ?
 
不過,話雖如此,在面對着種種的人生困境時,在歷史上是曾有過不少人,他/她們是不甘於毫不抵抗地就接受命運落下的命令,無條件地妥協。在面對殘酷的現實時,他們是曾勇敢地作出過一些抗爭、一些面對、一些反思,並留下了一些痕跡。這些痕跡乃是前人的體會、經驗和智慧,值得我們重視和深思。它們至少也可為我們帶來一些心靈上的慰藉,或甚至可為我們帶來一些啓示和曙光。從某角度看,細讀這些前人留下來的痕跡,可以是一頗浪漫的歷程吧?
 
我們的蘇學士寫得好: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不過,這應是蘇東坡較早年的作品。蘇學士仕途坎坷,晚年時可能未必再能寫出那麽灑脫的文字。有一些情懷,可能只會存在於某一的時空,過了之後,恐怕是再也不能重拾的。這相信又會加添了這些足印痕跡的趣味性吧?
 

走過沙灘時留下的足印

 
不過,在解讀這些痕跡時,筆者認為我們是還需明白這些痕跡所能顯示的,畢竟有限,而留意原作者的生平和當時的情懷,應是有助我們把這些痕跡變得「立體化」起來。誠如哲學家叔本華(Arthur Schopenhauer)所説:「思想,在簡化成文字後,其實只是有如一個人在走過沙灘時留下的足印。毋疑,我們是可看到他走過的路徑,但在沿路上他究竟是看到了甚麽,我們是還得用上自已的眼睛。」(Thoughts, reduced to paper, are generally not more than the footprints of a man walking in the sand. It is true that we see the path he has taken, but to know what he saw on the way, we must use our own eyes.)本欄嘗試做的,是保存及整理這些足印,並就「作者在走過這路徑時,究竟看到了甚麽」這問題,提供一些思索的路向。
 
從某角度看,本欄的一系列文章好像是有關對很多人生問題,作出很理性和頗深入的探討。不過,從另一角度看,本欄一系列的文章亦可視為一將古中外很多不同思想家的思想,串連而成的樂曲,希望能為讀者們至少還帶來一些心靈上的安慰,又甚至得到一些啓迪。還希讀者不嫌棄,這一篇送給你。是為序。
 

古多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