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傑:歲月無蹤 金秋不朽──悼羅啟銳

從此我們俯照維港的波心,仰看獅子山的雲影,那片交會的光亮中映照的玻璃新城,是如此的永遠不再一樣。

認識一個經典級的導演,總是在銀幕上開始的。然後銀幕下,能否與創作人結緣,是許多影迷夢寐以求而不得的事。

書寫絢爛的時代

許多年前,看了《秋天的童話》之後,我埋下了這個小小的夢想的種子,想不到以後在驚喜中開了花。那是香港仍然有一個小資產階級情懷的時代。本來應該是維多利亞港的那片靜好的歲月,無端浮雲日落之間,《秋天的童話》將一個香港的天涯故事搬到了美國,對於曾為留學生的我,見過唐人街的事,一切是那樣的似曾相識。而九七大限的聚散,生死緣逢的鴻濛,在太平洋的一個海港,從羅啟銳的劇本飛出三兩白鷗,落在張婉婷鏡頭裏的幾道夕陽紅。

在這片蒼茫裏,要編劇和導演的幾許才華,方可以將鍾楚紅、周潤發、陳百強這個鐵三角,在歲月的傷心中鑄成了不朽?

許多年後,在香港遇到了這對幕後的金童玉女,方知原來戲如其人。然後是《玻璃之城》和《歲月神偷》,堪稱羅啟銳和張婉婷的香港三部曲,感動了太平山下的無數觀眾。鄉情心跡的脈絡裏,編劇和導演的拍檔,原來話中有話,天外有天,行雲和流水的約會,筆墨和光影的誓盟,羅啟銳和張婉婷紀錄的香港,如果香港有一個巴黎般的自由環境,他們即使不是沙特和西蒙波娃,也必如遠東的甘斯堡(Serge Gainsbourg)和珍寶金(Jane Birkin);豈料卻終有如梁思成和林徽因感懷的北平,書寫的都是一個美景良辰卻又絢爛的時代。

羅啟銳和張婉婷在紐約宣傳他們的作品《三城記》。(政府新聞處圖片)
羅啟銳和張婉婷在紐約宣傳他們的作品《三城記》。(政府新聞處圖片)

青葱、純真的連理樹

羅啟銳時時有一份大學二年級學生青葱的腼腆,而張婉婷也保留着藝術家的一縷純真。我一直狐疑,複雜的香港娛樂圈,如何能容得下這樣一株連理樹一樣的綠色盆栽。

羅啟銳是謙和的君子,我後來在《明報周刊》讀到了他的專欄,又發現了他情趣幽默的一面。但在餐聚的言談之間,他的微笑又總帶着童真,不多插話,只是聆聽着。張婉婷褐墨色的眼鏡片下,永遠流露着一份飛揚的觀察力。香港的仙履奇緣童話如果不在歲月裏被偷走,他們用另一種工具鑄造的另一種風流,還會有更多驚艷的作品。

香港人是一個去留不捨、聚散無定的族群,2021年之間,許多香港人決定移民。我常常想:不知道羅啟銳會不會重寫一個新版本的《秋天的童話》,當玻璃之城傾塌,往昔的歲月被盜,若這對雌雄大導的才思還健翩如昔,香港的下一代在泰晤士河畔的倫敦塔橋邊,也是秋天,不知幾時帶給我們另外一章的童話?

然而在遠方卻收到了羅啟銳逝世的消息。對於張婉婷是雁行折翼,對於他們的影迷,卻如日猶在,月亮不見了;或者月亮仍存,太陽殞落。據說月亮反射的是太陽光,他們兩人40年來,到底誰折射誰,還是陰陽交泰,日月可以靈活易位,是他們相視而笑之間的秘密。然而我們知道的是,從此我們俯照維港的波心,仰看獅子山的雲影,那片交會的光亮中映照的玻璃新城,是如此的永遠不再一樣。

原刊於CUP媒體,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