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大爆炸後,香港一些極端團體(我不稱其為「激進」,因我看不到它們有任何進步的元素)的網站有好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留言,對大爆炸帶來的人命傷亡,有人大聲歡呼,認為死掉些「蝗蟲」可為民除害云云。
仇恨蒙蔽 判斷良知
此等已構成仇恨言論,在今天的網站或香港社會中亦非新鮮事物。所謂的「反蝗」活動,從電視可見,一些戴着口罩仿效三 K 黨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年富力強之輩,竟隨意襲擊白髮蒼蒼的路人,原因只是後者拉着一個小行李箱。衝擊港大校委會事件中,一些學生及身分不明人等,不但涉嫌動粗襲擊李國章,還阻止早已受傷倒地的盧寵茂上救傷車接受治理。這便應了宋恩榮教授在電台節目所言,有些人用極端手法抗議,把自己貶至禽獸不如。宋是有名的謙謙君子,我與他相交數十載,從未見過他用詞如此之重。
這些被仇恨支配行為的人,會否只是一時衝動,本性還是充滿愛心?這也許是過分樂觀了。早於2008年汶川大地震,平民百姓傷亡重大,已有一向冷靜的傳媒人稱之為「天譴」。港大事件中,經過 X 光等檢查後,盧寵茂的主診醫生早已證明他受了傷,但竟也有「學者」繼續辱罵並質疑其跌倒是假裝的。若非被仇恨完全蒙蔽了判斷力和良知,又或別有意圖,怎可能如此無理羞辱一位對香港有重要貢獻的名醫?
仇恨行為 非港獨有
此種仇恨推動的行為,卻又非香港獨有。哈佛大學的著名經濟學家葛理沙(Edward Glaeser)在2005年2月的《經濟學季刊》(QJE)中便有長篇論文描述歷史上世界各地的重大仇恨事件,並以經濟學剖析為何沒有事實根據的仇恨如此容易產生。
仇恨事件全世界也相當普遍,九一一事件正是絕佳例子。劫機者若非極度仇恨美國人民(不單美國政府),怎可能犧牲自己性命,殺害無辜的美國普通百姓?但據葛理沙引用的數據,89%的科威特人與86%的巴基斯坦人,均不相信世貿中心是阿拉伯世界中人摧毀的,反而懷疑是與以色列有關人等所為。此現象反映了起碼兩件事:一、美國人在中東或伊斯蘭教信徒中形象負面,所言不獲信任;二、仇恨的確掩蓋理智,令人不肯面對現實。無論九一一恐怖分子真實身份如何明證,仇恨美國的人也不會接受美國政府的說法!
這裏不由我們不想一想,港人常掛嘴邊的所謂「普世價值」,究竟有多普世?我相信有些價值觀,如尊重生命、愛好和平等,確有可能為大多數世人所擁抱,但其他的價值若說成「普世」,便有點虛了。歐洲、美洲和日本的總人口,不過佔世界總人口七分之一,他們的價值觀,能否配得上「普世」?葛理沙論文中,記有美國在不少國家的形象數據。中東多個國家,大半甚至超過七成的人民,對美國都十分不滿。他們的價值觀,恐怕便與美國或西方人不同。就連歐洲人民,情況亦如此,只是沒有這麼尖銳。美國是仇家滿天下的。
理性解恨 對牛彈琴
歷史上仇恨現象,又哪會不普遍?到南京的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一看館藏的如山鐵證,很難否定當年的日軍很仇恨中國人民。否則如何能如此殘忍?希特拉上台時,便大力煽動德國人仇恨共產黨和猶太人。在納粹中人看來,這兩類人是共通的。美國人在南北戰爭之前,並不仇恨黑人,只視黑人為低等民族。然而解放黑奴後,白人與黑人的鴻溝卻比前更大。以三 K 黨為代表的白人,不斷虛構有關黑人的邪惡故事,亦常自己出手行刑,以求社會仇恨黑人。直至60年代民權運動興起,因納粹已認定為邪惡,又是種族主義者,連帶美國的種族分子也視為邪惡,黑人、白人的關係才慢慢改善。
仇恨既然普遍,很可能反映人類的劣根性;我們總應分析一下它的特性。仇恨是一種原始情緒,標誌着攻擊的情意結,對象是威脅自己利益或存亡的人或物。正如達爾文所言,從不喜歡至仇恨,只是一步之遙。仇恨者往往感到自己高大崇高的形象受損,遷怒於仇恨對象。
仇恨是感覺,不是思考,所以用理性分析去化解仇恨,只是對牛彈琴,事倍功半。這裏所說的仇恨,並非指仇恨某個人,而是仇恨整個族群或種族。仇恨是否建基於真憑實據,根本無關宏旨。葛理沙發現,很多仇恨者對仇恨對象的指控,完全脫離事實,但一般對此視而不見。更加嚴重、更為普遍的是,仇恨者最喜一竹篙打盡一船人,往往誇大個別仇恨對象某些「罪惡」,並將其「放諸四海而皆準」,硬套在整個族群身上。
跳躍地把邪惡推演到別人身上,並不需要道理。若有人再虛構一些故事,只要令仇恨對象更顯其本質上的根本邪惡,仇恨者便會樂於接受。反之,若故事有利於仇恨對象,仇恨者便會忽略不理。
葛理沙所指此種不理事實根據、認定個人缺點為整體社會邪惡本性的仇恨特質,在香港也可淋漓盡致的體現。某些政客或跟從者,把受到農民風俗影響、不符合城市文明的行徑,如吐痰、便溺等等,誇大為內地人的普遍行為,令港人視之為劣等族群。然而,他們又不去面對很多內地來港留學生都極為優秀這一事實(此點無人可與我爭論,我教過的內地傑出學生不知凡幾),又或內地各行各業的優秀人才開始湧現等;只要多到內地交流,都知道這現象隨時可見。為何如此孤立看待事情?這為煽動仇恨的政客(葛理沙稱他們為政治企業家)所樂見,他們也深明仇恨毋須思考。
葛理沙構建了一套數學模型,解釋仇恨出現。仇恨有供應,亦有需求,別有用心的政客或追隨者有時為了政治利益,會刻意製造和宣傳可煽動仇恨的故事。儘管這些故事存疑,但他們知道不少人對這些故事有需求,不須真實也容易取信。
開放心靈 思想解咒
在什麼情況下,仇恨故事的供應者最具生產力?若製造對某種群體的仇恨,有利於政客選票或政治利益,他們會快馬加鞭,樂此不疲。弄個假想敵出來,對政客常有奇效。若仇恨對象與自己的選民較少接觸,選民會較易受騙,製造仇恨的成本也會較低,政客更願意這樣做。從需求者的角度看,若認為自己與仇恨對象有利益衝突,例如工作職位被搶走、生活空間受壓縮,對有助渲染仇恨對象邪惡的故事,需求便更大。
仇恨終究是負能量,長期沉溺其間,心靈會扭曲,自貶至禽獸不如而不自知。如何避免這個後果?據葛理沙模型引申,多與仇恨對象交流互動,建立信任,減少誤解,才是正道。
香港的仇恨者,其實大有條件替自己思想解咒。香港經濟早已極為依靠內地,只要不刻意閉關自守,開放心靈,資訊很易掌握。當資訊準確、全面,如何判斷形勢雖然悉隨尊便,但總比盲從多年未有踏足內地的評論人更有依據。
香港一些政客其實也明乎此,所以對講普通話十分排拒,也深刻仇恨別人懂得簡體字,別人一到大陸交流便說成是「洗腦」等。這些都不外為阻礙交流、了解,目的便是把仇恨盡可能維持下去。有沒有人樂見事態如此?沉溺於這種心態者,可能大不乏人,但他們恐怕在香港的職場中要吃虧。
補充:兩周前我根據定量估算,在《信報》提到,教育是提高收入的重要因素。評論家周顯先生不完全同意,在其他報章舉例說,有些國家教育水平頗高(如菲律賓),但經濟表現不佳。此點與我所說的其實並無矛盾。
收入的確受到很多因素同時影響,並非單只教育一項,但無論個人與個人之間的收入差異,或是國與國的 GDP 比較中,大量證據均顯示,其他條件相同的情況下,教育對收入或 GDP 均有重要影響。剛從大學畢業的人,收入比中學畢業但有20年工作經驗的人低,並不值得奇怪;一個盛產石油但民眾教育水平低的國家,GDP 可以很高,但這些與我的觀點毫無矛盾。經濟學與自然科學所用的實證概念,都基於 ceteris paribus,即其他因素保持固定不變,只把要比較的因素抽離孤立出來。
封面圖片:Flickr/CC/Kevin Dharmawan
原文刊於《信報》,獲作者授權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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