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張惠的最新著作為什麼叫做《維多利亞港的今與昔》。其實不用問,書名,總是有個說法的。不求甚解,還可以有聯想呢!
由人説起
張惠談及的人:有作家、學者,有今有古。她在第一章提及的「名家」,我有見過的,亦有聞其大名,卻無緣得見的。見饒宗頤的那一個下午,是與先生吃了頓午餐,多謝他為學校題字(有一段日子,饒老十分樂意為到訪者題字,來者不拒)。
沒有機會見過夏志清,但他的《中國現代小說史》卻一早看了。夏志清肯定張愛玲小說成就,拿出證據來,很具說服力(他比其他張迷早了十多二十年講出張愛玲小說的技巧、魅力所在)。
張惠寫在紐約見夏志清的那篇文章,十分「生鬼」、有趣。把夏志清的真性情,描寫得活靈活現。放在客廳的假花(絹花)雖然看起來漂亮,夏志清說:「那花是假的、假的,我不喜歡。」
假花仍放在3個花瓶裏。張惠想找個理由:「絹花畢竟好打理些。」
夏志清實話實説:「人家送的,太太不捨得丟,我喜歡真的。」
這真性情,用到研究小說,張惠說夏志清的《中國現代小說史》「能夠獨樹一幟、不拾人牙慧⋯⋯有自己的獨得之趣。」話、說得中肯。
至於評論《水滸傳》,夏志清認為「男人對待女人的手段和處置『仇家』的方法太過血腥兇殘,說不上什麼『忠義』行為。」
憑着觀察夏志清對「假花」排斥,張惠看到夏先生學術的「求真」態度。
張惠訪問夏志清,是不枉此行了。
睡個好覺
看張惠的《歷史裏的斷章》,起初是有點擔心,這會不會是另一本導讀著作。作者為我們解讀歷史小說、古典文學,好讓讀者看得明白。又或是「斷章取義」,找出某一個點,加以說明其中要義。都不是,作者在看歷史名著,看到有趣之處,用自己的觀點,詮釋一些我們可能會疏忽之事,讓給我看出其中真意來。斷章,是取意,不是取義,沒有微言大義,每篇斷章,沒有講大道理,只有小趣味,好看得很。
像這一篇「斷章」,講的是耳熟能詳、《三國演義》、劉備「三顧茅廬」的故事。劉備與關羽、張飛來見孔明,先前二次撲空,孔明不在家。第三次到訪,孔明卻在睡覺,睡得可甜。結拜兄弟3人都站着等,等孔明睡醒。張飛等得不耐煩,火都來了,要把孔明叫醒。這個孔明,擺款,明知有訪客,卻不立刻起來。睡醒了,還在吟什麼「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那是火上加油了。
作者張惠看出劉備的能耐來:「只有劉備不急。只因江山不是關、張的,君主看問題的思路和方法,永遠和臣子有異。」
孔明在睡午覺,睡到什麼時候都可以。張惠説:「那只是短短的幾個時辰啊,用這幾個時辰來換取孔明的一生,無論如何,他都會等,他都願等。」
劉備,聰明人也。
往後歲月,孔明過的是「冇覺好瞓」的戎馬生涯,卻是心甘情願,因為劉備看得起他。三顧茅廬那一年,孔明才27歲。作者說「神機妙算的孔明、只是一個智商絕高,而情商極低的人。」説得不錯。
不過,我卻相信,孔明是甘心「受騙」的。
智者
說過三國,當然要談《水滸》,說的是小說,不是史實,自可以天馬行空、加鹽加醋。《歷史裏的斷章》作者張惠談《水滸》人物,談到魯智深,説魯智深是「比卡超」(Pikachu)。
想問作者張惠,怎麼搞的,兩人有何相似之處?看《斷章》,作者的答案已在文章裏:「他們都很萌」。都是「可愛、有個性」之人來的。那就不用問作者了。
其中一段,魯智深戲弄「豬肉佬」鎮關西:先來10斤瘦肉,不要半點肥肉在裏面;然後又要10斤肥的,這一趟不能有一點精(瘦)肉。好了,鎮關西都依照吩付,把肉切妥,做足100分。魯智深仍未玩夠,又要鎮關西斬10斤「金軟骨」──不帶半點肉的豬骨。這名欺負賣唱父女的地方惡霸,至此方明白過來,對魯智深說:「你莫非特地來消遣我?」
這個惡霸,看似打得,竟然受不起魯智深3拳。
另一場好戲:為了救太公之女(小霸王要強娶[其實是強搶]民女),魯智深扮成小女子,「脫得赤條條地」躲在床上,等小霸王到來。結果不用說,小霸王欠打,可得償所望了。
魯智深出家做了和平尚,看守菜園,憑一身好本領,收拾了來生事的潑皮(爛仔),成為他們的「大佬」。
智救林沖(與他只有一面之緣)一命,更突顯出他的俠義精神來。
《水滸》不少英雄,多屬悲劇人物,亦有表面講義氣,實則城府甚深,只講個人利益。魯智深與眾不同,他率性而為,活得「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張惠説「魯智深表面魯莽簡單、剛直純正,內心卻滿含慈悲,普渡眾生。」說得好。
我認為魯智深是個「智」者,「深」不可測,不是城府深,而是個有深度之人。在梁山泊,像他那樣的性情中人,可不多見。
潔癖.識見
來到《紅樓夢》,《歷史裏的斷章》作者張惠是「紅學家」,當然有說不完的話題。在《斷章》中,作者談得最多、最見趣意的,自是《紅樓夢》中人。
作者一篇談茶文章,把蘇軾與妙玉扯在一起:〈茶中人生兩境界〉。文章很有新意,但對妙玉不算公允。拿年輕時的蘇軾與妙玉作一比較,可以。妙玉年老時(她有此機會麼?)會不會像蘇軾的一樣:「不執着、不固執、不拘泥,一切聽其自然」?不知道,只知妙玉離開大觀園,往後日子,她過得一點都不好。她該沒機會活到老,沒法達至蘇軾的人生境界了。
作者説「在《紅樓夢》裏,妙玉算是個矯情的。」例子之一:她嫌劉姥姥用過的茶杯不乾淨,必須棄之。我倒覺得妙玉有潔癖,郷下人用過的茶杯,不能再用,至少她不會用。至於妙玉談喝茶之道:「一杯為品」、二杯「是解喝的蠢物」、三杯「是飲牛飲驢了」。那不是語不驚人誓不休,是妙玉年紀太輕,不懂喝茶之道而已。
蘇軾的年輕時品茶十分講究,作者說蘇軾「精益求精」,「吃」好茶,包括「小龍」、「團鳳」、「葵花」(哪是什麼來的?)用時會按照《茶經》方法來煮水、沖茶。妙玉有沒有這樣的體驗、明白茶道呢?不知道,可能妙玉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她的一生,哪會像蘇軾那麼豐富、那麼有趣。
年老的蘇軾,早已不在乎好茶,該怎樣煮水沖茶才算合格。他已經到了「人生所遇無不可」境界,妙玉與此,無緣了。
原刊於《星島日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題為編輯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