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經亞洲評論員秋田浩之5月30日發表評論,他引用京都府立大學教授、中國歷史專家岡本隆司的研究,指出明朝皇帝祭出「零瘟疫」政策來因應黑死病(鼠疫),在成功遏制了瘟疫後,明朝皇帝開始建立強大的專制帝國,並對外面世界關閉了邊境。岡本隆司認為,這段歷史影響了習近平的執政風格。不過岡本亦指出:「如果帶來勝利的嚴格控制激起了民憤,並破壞了社會穩定,那一切都是徒勞的。明朝的最終滅亡是習近平應該時刻牢記的。」
筆者認為單憑明朝遏制黑死病的政策,便得出最終引致明朝滅亡的結論,實在是過分武斷和簡單歸因。不過近日我們目睹外國人紛紛離開中國,中國逐漸與世界脫鈎,習近平與李克強各自在抓政治和經濟,將政治與經濟強行分割,甚至對立起來,裏面看到中國在一些方面,似乎在走以前皇朝的老路,當中所呈現出來的內斂性及「長城心態」,明顯帶有明、清時代的影子。
開局絕佳卻功敗垂成的明朝
明代中國值得今天中國警惕與借鑑的地方,是明朝擁有當時世界最強大的陸軍和水軍力量,同時也是世界上最大的經濟體;更難能可貴的是,明代中國處於全球經濟早期一體化的核心位置,是推動世界經濟發展的發動機,促使中國逐漸成為當時世界的經濟中心。
然而,即使出現了稍縱即逝的永樂盛世及鄭和下西洋,但國家一直沒有積極主動地借助海外貿易的巨大利潤與優勢,推動政權的整體改造和近代轉型。趙現海在其《十字路口的明朝》中,指出明朝有着「兩張截然不同的面孔:一方面是民間推動了中國經濟、社會在世界範圍內長期保持經濟領先和文化輝煌……另一方面卻是國家雖然也在吸收早期全球化帶來的白銀貨幣、軍事技術乃至思想觀念,但政權體制呈現出巨大的傳統慣性不為新思潮所撼動」──明朝的政策使中國在世界近代史開啟之初,便走向與世界主流背道而馳的歷史方向。
經濟與政治背馳的永恒問題
與其說是專制制度帶來明朝的滅亡,筆者更傾向相信,是上述這種經濟發展與政權體制的矛盾和背馳,令明朝日漸積弱,最終一蹶不振、轟然倒塌。而近期這種矛盾與背馳,基於疫情、國際政治環境的轉變、國內經濟面臨衰退等緣故,又一次出現於世人眼前,無疑是個凶兆──一方面同樣的模式(pattern)啟動了明、清兩朝崩塌的下降螺旋。另一方面,我們也清楚在中國歷史上,只要一出現這種矛盾,政治與社會穩定的考慮必然會凌駕經濟考慮,令國家難逃歷史的「宿命」。
所以無論是明代的海禁政策,抑或是清代的廣州制度,都不應單純地批評為閉關政策,而應該歸結為中國對外政策的常態:對外貿易在中國經濟命脈中,從來就是非常不重要;是否閉關,並非基於經濟的考慮,而是基於政治的考慮、基於內部社會穩定的考慮,歷朝皆然。比如清政府通過廣州制度,達到了防止歐洲人滲入中國內地的目的,但同時亦將中國私商排除在對外貿易之外,其對中國人的限制作用,遠比對外國人的限制作用大,使行商成為犧牲品。
農業文明不斷戰勝商業文明
往更深一層去想,經濟考慮不斷讓路給政治與社會穩定需要,象徵着自先秦以來,農業文明不斷戰勝商業文明,在中國歷史上發揮主導角色的再次上演。國家即使經歷改革開放,在全球化中扮演着舉足輕重的角色,但仍不足以推動政權的整體改造和轉型,這也是正所謂「政權體制呈現出巨大的傳統慣性不為新思潮所撼動」,令我們不得不承認,今天中國仍保留着傳統政權的性質,重視內循環及自給自足的經濟,對外貿易亦逐漸回到一種21世紀的朝貢體系。而這種農業文明,當然亦體現在中國的抗疫模式之中。
事實上,馬克思對中國這種內斂心態早有着墨。馬克思本身對鴉片問題極為關注,他指出英國通過非正當的手段強迫中國人接受「名叫鴉片的麻醉劑」,這對英國人來說是非法和不道德的交易。
不過,他也批評當時的中國政府不顧時勢、安於現狀,人為地隔絕於世,並以天朝盡善盡美而自欺,結果導致內憂外患──這可謂一語中的,在近200年後的今天同樣適用。
趙現海對明朝滅亡的研判無疑更觸目驚心,他指出,「如果說明朝有兩隻腳,經濟的一隻腳走在了世界的前列,而政治另一隻腳卻遠遠地拖在了後面,明朝在經濟、社會發展至頂峰時,政權卻完成了自由落體式的迅速崩潰」──相信他有意藉明朝的事例,給中國一個當世的警示。
歷史的輪迴
香港問題以至近期國內流行的「潤學」,皆是中國歷史上這種經濟與政治背馳的延續和產物。明朝鑑於海外貿易會引發民眾脫離國家控制、擺脫賦役體系,在帝國邊緣形成不穩定因素,採取了長期禁止打擊海外貿易的政策,從而造成大量海外華人無法或不敢回到本土,形成了數量眾多的華僑;政治環境亦使漢人向外溢出的現象更加頻繁和普遍。
由此可見,明代中國無法將新生因素整合到體制之內,甚至將其作為體制的敵人,從而造成人才和資源的大量流失──這不也是「一國兩制」難以成功的根本原因嗎?
中國近代史與現代史刻劃着中華民族變法圖強、洗刷百年國恥的嘗試與苦難,本質上是為了令國家擺脫明清時代的厄運,以達至民族復興。可是,現在國家卻有可能在重蹈明清時代的覆轍,這無疑是對歷史的一個極大諷刺。
原刊於《明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