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度有為」與自由市場

「適度有為」會令不少人擔心,原因不在「適度」, 而在「有為」。政府常常會高估自己的能力與判斷力,而政府一旦運用公權力,便差不多一定等於放棄價格機制。沒有合理的市場價格指引,政府又憑什麼知道自己決策英明?
特首梁振英日前接受新華社訪問時,表示「積極不干預」政策已經過時,香港政府的發展策略要改作「適度有為」。
 
這些名稱其實都十分含糊,想像空間很大;我們很難判斷,究竟政策會有多大改變。單從字面看去,似乎政府比以前傾向干預市場。
 
只要看近數十年來,歷任財政司或財政司司長闡述理財哲學,便知他們都是滑不溜手之輩,不易給人抓到把柄。歷任財爺理財哲學最權威的回顧,是曾蔭權2006年9月19日題為〈大市場 小政府——我們恪守的經濟原則〉的文章。
 

理財哲學 左右漂移

 
曾蔭權在文中引述早年上司夏鼎基有關「積極不干預」的觀點:「就是在一般情況下,如果政府試圖規劃私營機構的資源分配,以及阻撓市場力量的運行,政府的行動最終都會徒勞無功,而且會損害經濟增長」;「政府會權衡輕重,仔細考慮支持和反對採取干預行動的理據⋯⋯然後政府才作出積極的決定」;「在絕大部分情況下,我們得出的結論都是不干預比較有利」。
 
我們要注意,郭伯偉和夏鼎基年代,「積極不干預」是香港主流思想,但同一時期在英國本土,政府的干預之手卻伸得很遠,經濟搞得一團糟。此種政策危害經濟,又反令主張自由經濟的戴卓爾夫人當上首相,撥亂反正。另一方面,當時香港的成功,令中國內地改革開放看到方向,儼然中國的指路明燈,在改革派的決策人和知識分子間起重要作用。
 
夏鼎基之後,財爺是彭勵治,「支持自由市場經濟」。他的接班人翟克誠說:「若政府對私營部門的干預減至最少,讓市場自由發揮作用,經濟效益通常最大。」隨後的麥高樂則說:「我們鼓勵創業,奉行低稅制、自由市場及自由貿易。」曾蔭權接手後,強調「最大的支持,最小的干預,以及審慎理財」。梁錦松的口號是「積極為市場發展創造條件」,唐英年則是「市場主導,政府促進」。唐的原則也為曾俊華所採納。
 
由此所知,香港的理財哲學,一直在「市場與政府之間應如何定位」這一問題上,左右漂移,但從過去各財爺所用的含糊而意義接近的字眼看來,移動幅度不算大。就算現在特首「適度有為」中「適度」意何所指,也是口說無憑,要留待歷史證明。與其猜測政策走向,不如分析市場與政府的相互利弊,更有建設。
 

價格有核心地位

 
自由市場機制的核心,在於價格所能提供的訊息。在芝大經濟系中,微觀經濟學乾脆叫作「價格論」,可見價格的核心地位。價格在經濟中所扮演的角色,可用佛利民所用的一個例子說明。
 
佛利民以鉛筆為例:我們有誰懂得從起點製造鉛筆?很可能沒有。造鉛筆要有軟木、鐵片、石墨和膠擦(其實與膠是不同物質),就以其中之一說明:製木必須砍樹,砍樹需要斧頭或鋸,後者又需要銅,製銅又需要鐵和煤等。極可能有眾多製造這些物資的工人,但他們互不認識,什麼力量把他們組織起來,生產鉛筆?而且他們按照什麼準則去判斷這些物資的生產量應有多少?
 

貪婪人性 化為效率

 
這種力量,就是參與者想賺錢圖利;生產量,則看價格高低。假設突然有更多消費者喜歡用鉛筆,如何保證他們可以在市場中買到?答案是:供不應求時,市場機制自會推高鉛筆價格,價格一上升,便誘發生產商多生產鉛筆。然而這樣一來,木、石墨等需求都會上升,這些物資的價格又會推高,促使希望多賺點錢的伐木工人多砍樹木。如此類推。
 
由此可見,即使生產鉛筆這麼簡單的事,已涉及多層次的供求關係,複雜得教人頭皮發麻。然而,我們又不會感到買到一支鉛筆,有何複雜為難之處。原因在於,每一層次的供求者,都懂得只用一個簡單訊息決定行止。價格貴,消費會減少,但生產者會多生產。此種價格所包含的訊息成本很低,不用像計劃經濟的專家般,用大型電腦也算不出最合適的生產量,以致供求失衡。就是這麼簡單的一個方法,把社會中不同人等組織起來。
 
自由市場機制,也就是價格機制,除了有效利用價格所帶來的訊息外,在廣泛的條件下,其配置資源的效率也是最高的,浪費最少。背後理論,已經千錘百煉,通過考驗。不少人誤以為市場機制鼓勵貪婪,盡顯人性醜惡。金融海嘯後,此說甚為流行。但這是誤會。更準確的說法是:它不怕人性貪婪,因為能把貪婪轉化為正面動力。就算人民只顧追求利益,只要把他們納入競爭市場的規範中,就反而成為動力,使資源配置最有效率。
 
自由市場是一種進化論式的、優勝劣敗的機制。某些人若知識不足,又或過度貪婪,不懂管理風險,市場機制可以懲罰他們。每次經濟危機出現,很多公司都會破產,這意味劣質的公司或資產會淘汰出局,只有管理較好的公司才能留下。政府出手挽救這些公司,反而不妥,因為這等於阻止市場懲罰不懂節制的貪婪;問題不在市場,在政府。
 

政府判斷 高估自己

 
此種懲罰,體現市場自我糾正錯誤。就算不在企業生死的極端情況,它也一樣可以發揮作用。企業若不聘請優秀人才,為其決策,便較易犯錯,在市場中失利,利潤減少。消費者不理會價格高低,也易造成浪費,自己吃虧。這些都可迫使企業與消費者打醒十二分精神,減少犯錯。
 
這些優點,大大有利採用自由市場的社會創造財富。19世紀後期的美國、60到80年代的香港,經濟都全速發展。支持其發展的,正是當時實施的自由市場機制。就算內地,80年代初開始擺脫計劃經濟的枷鎖;即使只是初步轉向自由市場,已令中國經濟出現翻天覆地,成就了人類歷史中從未出現的經濟奇蹟。
 
不過,此種成效不光在於物質。自由市場與人民追求的價值,關係極密切。市場機制能創富,可為追求價值的不同人等,提供物質基礎。假如港人有如半世紀前一般貧窮,又或內地人有如30年前連電視機也買不起,那麼很多我們習以為常的生活方式,如到外地旅行、上網交友談天、聽各類音樂等等,恐怕都不切實際,生活自由大受限制。
 
自由不但是市場機制的結果,也是它賴以存在的必要條件。市場交易建基於交易雙方自願,而非受到強迫,而且雙方都得到好處,否則所涉價格,便不會包含正確的訊息。
 
並非所有市場都保證結果完美。除了交易基於自由選擇,有兩個條件對市場機制的運作特別重要。第一是企業容易加入市場,否則會產生壟斷,價格就變得不合理。第二是資訊不能太過不對稱。後者有時需要政府的有形之手,才能解決。舉個例子,一般人買入食品或藥物時,不大可能知道它是否含有毒素。專業檢查機構的證明可減少這方面的困擾,令消費者放心。此等角色,不一定必須由政府扮演,檢驗工作也可以由私人機構執行。
 
「適度有為」會令不少人擔心,原因不在「適度」, 而在「有為」。政府常常會高估自己的能力與判斷力,而政府一旦運用公權力,便差不多一定等於放棄價格機制。沒有合理的市場價格指引,政府又憑什麼知道自己決策英明?
 
工業政策正是一例。假如開發某種高科技產品,賺錢前景很好,自會有人冒險投資,根本毋須政府津貼扶助。矽谷赫赫有名的公司,如面書、蘋果,哪一間是靠政府扶助起來的?我時時提醒在史丹福工作的小兒,要留意能夠在矽谷創業的朋友有何特徵。我得到的答案是,這些人生活往往散漫,但思想自由,每有新點子,便很容易在市場中獲得資金,與政府扶持無甚關係。
 

工業政策 滲入政治

 
有政府工業政策的經濟體,我們也要小心分析。例如台灣政府扶持最多的,反是紡織等夕陽工業,新興科技補貼不多。為何是夕陽工業?因為政治壓力,內中涉及深植的傳統利益。
 
政府決定工業政策的準則,往往出於政治,看哪個壓力團體影響力大,並無好的理論說這會帶來合理結果。至於台灣的電子工業,能夠發展起來,恐怕出於歷史上的偶然。50、60年代開始,台灣有眾多研究生留學美國念工科,這為後來的電子工業發展創造了重要條件。深圳名震天下的油畫生產基地大芬村,也是由香港一個小商人搞起的。至於香港,又有哪一個政府主導的工業政策曾得亮麗的成績?
 
我不是無政府主義者。我深信市場力量,同時認為政府有她的崗位,在不少領域中負有監管責任。她也要促進市場交易暢順,令企業較容易加入市場,使營商環境有競爭。若沒有市場價格引導,政府所謂「前瞻性」往往只是看錯方向。看得到自己的局限,才能更體會自由市場所能提供的、沒有扭曲的價格為何重要。平衡市場與政府的角色,政府宜多依靠市場。
 
原文刊於《信報》,獲作者授權發表。
 
(封面圖片:Pixabay/CC0)

雷鼎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