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沒有養鸚鵡的念頭,原因有二。一是明代李漁在《閑情偶寄》中對鸚鵡有如斯差評,「使我欲聽人言,則盈耳皆是,何必假口籠中?況最善說話之鸚鵡,其舌本之強,猶甚於不善說話之人,而所言者,又不過口頭數語。」鸚鵡不過重覆人類話語,還說得如此拙劣,怎會可愛?二是受了中國傳統賞鳥觀念所影響,總以為如綉眼、百靈、畫眉、點頦這類歌聲悠揚婉轉,外形輕盈靈動的傳統名鳥,箇中才有真雅趣。
因緣巧合,數月前一位朋友送了3隻牡丹鸚鵡給我,倒令我與鸚鵡結上了緣。這種鳥兒雖然不會説話,但顔色艷麗,活潑可愛,為疫情下的家居生活增添了不少情趣。我也參考了一些資料,發現鸚鵡在中國文化中,倒是佔有一席特殊位置,值得寫出來與有緣人分享。
鸚鵡小考
最早有關鸚鵡的文獻見於《禮記》,「鸚鵡能言,不離飛鳥」;《山海經》也有「黃山有鳥焉,其狀如鴞,名曰鸚鵡」的記載。正史對鸚鵡的書寫則首見於《漢書·武帝本紀》,漢武帝元狩二年「夏,馬生余吾水中。南越獻馴象、能言鳥」,「能言鳥」即爲鸚鵡。
此外,商周時期的墓葬中出土了許多動物玉雕,其中以玉雕鸚鵡數量最多,説明當時的貴族最喜此鳥,予以佩戴或作陪葬物品。漢代以來,中國與西域交往日益增多,各色鸚鵡也作為貢物進入中土,尤其以唐朝爲最,其時鸚鵡被描述為傳說中預示吉祥的「時樂鳥」,是天下太平、符瑞來至的象徵。
此外,鸚鵡也有宗教上的象徵意義。唐代盛行信仰佛教,在大乘佛教經典《阿彌陀經》中,鸚鵡與白鶴、孔雀、舍利等6種神鳥並列,為阿彌陀佛演暢法音,感化世人。在佛經故事中,鸚鵡是佛祖在過去世的化身,繼而衍生了諸如「鸚鵡撲火」和「鸚鵡行孝」等佛教故事,教人向善。
如此背景之下,唐時社會崇尚餵養鸚鵡,京師尤甚,達官貴人更是不吝巨金求購名貴鸚鵡。詩人王建如此形容當時之鸚鵡熱潮,「秦隴州緣鸚鵡貴,王侯家為牡丹貧。」在唐詩中,吟詠鸚鵡的詩作多達200餘首,如白居易的「安南遠進紅鸚鵡,色似桃花語似人。」
而最有名氣的當屬崔顥的《黃鶴樓》,「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鸚鵡洲」3個字甚具象徵意義,漢末時期太守黃祖長子黃射在沙洲大會賓客,有人獻上鸚鵡,禰衡借物抒懷,即席揮筆寫就一篇「鏗鏘戛金玉,句句欲飛鳴」的《鸚鵡賦》,四座皆驚,故以為洲名。
玉文化中的鸚鵡
中國的鳥文化歷史悠久,古代先民以鳥為圖騰,幻想借鳥的神力來往於天地之間,並與神靈溝通。《詩經》中即有「玄神之鳥」之說,這裏的「玄神之鳥」是泛指各種鳥神,其中就包括了鸚鵡。在殷商遺址所發掘出來的高古玉器中,玉雕鸚鵡之數量超過其他動物形玉器。
這個時期的玉鸚鵡造型,或為寫實,或為誇張,除個別為圓雕或半圓雕外,皆為片雕。此時的玉鸚鵡絕大多數單個作一器物,也有個別玉鸚鵡是採用雙鸚鵡並連之形,尾相連接,首相背向,亦有與龍複合為一器者,龍在頭頂,為其作冠。
在著名的殷墟婦好墓中,也有好幾件青玉鸚鵡。其中一件有燒焦的痕跡,但是墓中並無火災跡象。研究者推論可能性有二,第一,婦好地位尊絕,在她的葬禮上曾舉行過燎祭儀式,燒些平時心愛玉器,陪她入土;第二,婦好生前位高權重,除了率軍出征,也會主持祭祀。研究推測,這些燎祭的玉器,也可能是她生前主持儀式時所留下的物品。
2020年秋季的香港嘉德玉器拍賣,展出了一件僅高2.6cm、寬1cm的戰國時期的青玉鸚鵡,估價不過40萬,卻在多口競價後,最終以436萬元成交,高出底價10倍之多,被傳媒稱爲「瘋狂的小鳥」。預展時我瞥見這只小鸚鵡煞是可愛,拿上手來把玩了一會兒,現在想起,也算是神馳遠古,和這隻不知何時再面世的「瘋狂小鳥」有了個插肩而過的緣分。
文學中的鸚鵡
從漢末魏晉而下一直到明清,歷代吟詠鸚鵡的詩作不絕如縷,鸚鵡被賦予多元化的文化內蘊,例如自由、思鄉、愛情、歌頌盛世及感慨自身境遇。漢魏晉時代的文人最喜以鸚鵡入賦,正如成公綏在《鸚鵡賦》中所言,「以其能言解意,故爲人所愛,成之以金籠,升之以殿堂,可謂珍之矣。」「能言」與「解意」使鸚鵡具有了智性,體現出「類人化」特徵。
漢晉文人對鸚鵡讚譽有嘉,亦寄以同情,並以此自比。在他們看來,其自身境遇與籠中鸚鵡類似,皆因才能而受上位者喜愛,但被困於籠中,既無法施展才華,亦無法脫籠遠飛。曹毗所言的「嘉其有智,嘆其籠樊」就是對這一點的恰切概括。
其中最具代表性及影響力的,首推東漢禰衡《鸚鵡賦》。禰衡透過詠誦鸚鵡,將自身的坎坷際遇融入其中,表達出渴望自由卻又不得不寄人籬下、委曲求全的無奈及矛盾心理。禰衡後來因忤逆黃祖而被殺害,年僅26歲。但他的《鸚鵡賦》辭采華美,寄寓深遠,引起了時人和後世文人的爭相傚仿,將禰衡視爲正面形象,予以歌頌和寄意,而鸚鵡則成了才華洋溢、特立獨行,卻不被容於世的象徵。
李白的《鸚鵡洲》為其中表表者,他寫道,「吳江賦鸚鵡,落筆超群英。鏘鏘振金玉,句句欲飛鳴」,讚頌禰衡之文才;「黃祖鬥筲人,殺之受惡名」,抒發了對權貴卑劣之舉的憤怒;並由此發出「才高竟何施,寡識冒天刑」的慨嘆。
值得留意的是,禰賦在《鸚鵡賦》中如此刻畫鸚鵡遭捕後的心理活動,「豈言語以階亂,將不密以致危?」(難道是因為言語失當而引來禍災,抑或是處事不密而招致危害?)這是禰衡對自己言行的「霎那」迷惑和反思。同時代的應瑒就有如此精警回應,「秋風厲而潛形,蒼神發而動翼」。
鸚鵡以能言得人寵愛,但也有不識時機,呱呱叫個不停的特徵,這也引起了後世關於聰慧能言到底是福是禍的思辨。禰衡的言行固有其特色,也與魏晉時期的特殊社會風氣息息相關,很值得深入探討。
到了現代,托物言志已轉換成托物寄情或托物爲伴,對於鸚鵡的文學或哲學聯想,也換成了寵物所帶給我們的陪伴和歡愉。這幾年疫情反復,港人困居家中,也多了很多人購買鸚鵡,以作陪伴。調查顯示,在疫情封鎖期間,英國家庭購買了超過320萬隻寵物,數量大增。研究證明寵物的確能夠幫助人們提高心理健康,緩和負面情緒。但是這也衍生了另外一個問題,那就是疫情緩和後,人們發現無法照顧寵物,過橋抽板,繼而出現的棄養潮。
該不該養鸚鵡?
這個話題倒令我想起了前輩的經歷。他年輕時曾留學法國,有一位北非籍的青年鄰居養了一只白色鸚鵡,「鸚鵡呱呱地叫,嘈吵之餘也帶來幾分生氣」,這是旁觀者的感受。後來青年須離家數周,前輩代為托管鸚鵡,問題就接踵而來,「原來鸚鵡的脾氣很大,常常吵鬧,晚上要將籠子用布好好包起來,不然的話,天微微亮它就開始叫喊。看着我們吃飯,它叫得尤其厲害。」將之放出籠外,「不但弄髒地方,還到處啄食東西,弄得我們非常狼狽。更糟糕的是它後來在籠裏啄起自己胸前的羽毛來,漸漸弄到胸前光禿禿的。我害怕起來,帶它去看獸醫,獸醫說是出了心理病……」
數十年後回想往事,倒也令人莞爾,但這也道出了養鸚鵡的幾個問題,第一,叫聲大;第二,脾氣大;第三,弄髒地方;第四,心理病。我認爲最困擾的該是第一項。大多數鸚鵡的聲音都頗爲高昂尖銳(除了虎皮、太平洋、玄鳳、吸蜜或賈丁鸚鵡等寥寥數種外),不但磨練主人的忍耐力,也會考驗左鄰右里的和睦/反面指數。
我目前所養的牡丹鸚鵡(俗稱愛情鳥),屬於小鸚鵡,但叫起來也有點刺耳,如果沒有室外露台空間,我是不會養的。另外就是心理問題,愈是聰明的鸚鵡(一般都是中大型的貴價鸚鵡),愈需要主人的陪伴,要不然很容易患上情緒病,繼而拔毛嘶叫,一點也不容易處理。
香港居住空間有限,加上生活忙碌,養鸚鵡前一定要三思而後行,不妨多看多玩少下手,雀鳥店鋪老闆的銷售話語,還是打個5折為佳。真的要養,還是從小型鸚鵡入手,例如彩鳳、愛情鳥或者玄鳳鸚鵡,既容易打理,也不需太多陪伴。
此外,如果想觀賞鸚鵡,除了香港公園或九龍公園的雀鳥園外,旺角的雀鳥市場也是個好去處。入口處的雀鳥店有一只鎮店之鳥(亞馬遜鸚鵡),顔色艷麗,相當聰明,且不甘寂寞,説起話來不停口,是個典型的「話癆子」。(該店下午2時打烊)如果是周末,時有鸚鵡愛好者帶着各種鸚鵡來此相聚聊天,不妨問問他們的養鸚心得,以作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