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爸走了21年,但最近我常「看見」他。
我在台北一間小屋長大。我爸不喜歡孩子看電視,家裏一直沒電視。我唯一的娛樂是靠在窗口,偷聽鄰居家的電視,就像現在偷用別人的Wi-Fi。
「脫北潮」興起,台北加速老化
後來爸爸拗不過媽媽,終於買了電視。媽媽喜歡看黃梅調,我跟着看梁山伯和祝英台這對年輕情侶,被現實折磨的悲劇。
家裏經濟情況改善後,搬到大一點的房子。爸爸把小屋租出去。我記得有一任房客是開麵攤的夫婦,手頭很緊,於是租金訂得很低。
後來爸爸走了,媽媽年紀也大了,小屋也舊了。我哥整修了小屋:搞定漏水、加大窗戶、把屋外的樹照顧好。
芒果樹又開始結實的那個夏天,幾位年輕的、還沒有舞台的音樂家,來小屋表演。
一開始是搖滾樂,後來是古典樂。愈沒名氣、愈不主流的,愈歡迎。
後來,我哥看到一個現象:台北買房、租房愈來愈貴,低薪的年輕人住不下來,「脫北潮」興起,台北加速老化。
於是他跟幾位年輕朋友成立了「相信世代」協會,把老家便宜租給北漂的年輕人。條件是,房客必須回饋社區。
但一間房能住幾個人!於是他們陸續在中山區和板橋區,租下五間公寓。整理清爽後再用台幣10000元以下的租金,轉租給年輕人。現在,已有19位房客。
房客們回饋社區的方式多元。一位心理諮商師為社區民眾做團體諮商。一位攝影師帶鄰居到山中古道學拍照。一位插畫家推出《板橋繪本》。一位演員用小劇場建立鄰居對板橋浮洲的認同感。
這些回饋,甚至感動了房東。一位房東直接捐款5000元。另一位是虔誠的基督徒,碰到惡房客後只租日本人,最後說:「這是神的旨意,我很放心把房子租給你們。」
每個世代的夢想旅程都一樣
我看着這些北漂的房客,想起我爸。
他當初來台北,也是一無所有,跟這些年輕人一樣。
後來認識了我媽。靠兩人努力、別人幫忙,慢慢在台北站穩腳步。成家、養孩子,教孩子少看電視、多看世界。
我爸不懂小劇場或心理諮商,可能也沒去過浮洲,但我在這些地方,都「看見」他。
每個世代碰到的困難不一樣,我爸碰到戰亂,現在的年輕人碰到房價。
但每個世代的夢想旅程都一樣,為了尋找自己而離家,被現實折磨,努力地在一個不利於夢想的世界活下來。
我太太也是北漂。她知道我哥在做的事之後,默默地先捐款。從沒見過我爸爸的她說:「這樣,我也回到了你的老家,認識了爸爸。」
我回到老家,但已沒有鑰匙了。在門口等了半天,看着那顆芒果樹,和當年我靠在窗前注視的鄰居家。爸爸走了,媽媽老了,鄰居老了,我老了,台北老了,只有大樹還年輕。
我從黃昏站到夜晚,然後聽到《梁山伯與祝英台》的歌聲,從青春的樹梢傳來:「朝思量,暮思量,一別長亭歲月長,臥病在床君知否,滿天星斗夜初涼,夜初涼……」
然後我看到年輕的爸爸,帶着可以溫暖滿天星斗的微笑,從巷口走來。我走向他,揮手說:「新年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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