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方,除了文化啟蒙之外,還有商業文化的啟蒙。很多學者發現,商業的發展,對西方世界走出宗教神權的愚昧時代,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商業使人變得理性,因為商業從本質上,是一種可以量化的經濟分析。人們無需求助於神或上帝,便可以算計和預測經濟活動。改革開放以來,中國也發生過商業革命。但中國的商業革命不但沒有使人變得理性,反而使人變得瘋狂。
商業一旦產生,所有的道德和價值就拋掉了, GDP 主義和貨幣主義橫行,貨幣用以衡量所有的一切,包括人的靈魂。金錢至上、貨幣崇拜的現像,本身就與精神領域的供給不足、精神文化不得發展莫大的關係。(實際上,一些宗教領域本身的高度商業化更能說明這個問題。)沒有多少人會否認,今天的中國儘管有愈來愈巨大的經濟體,但文化仍是虛空的。
顯然,中國商人群體裏面為數不少的人是最需要「巫術」、最相信「巫術」的。底層商人穿金帶銀,恨不得把所有財富都貼在臉上,穿在身上。中高層就收斂一些。不過,不同商人階層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都信「巫術」,只是所去的地方不同罷了。有去廟堂求神拜佛的,也有去找「高人」的(例如王林),或者乾脆財大氣粗把「高人」請到家裏來的。從宗教的角度來看,中西商人儘管都是賺錢,但過程則是相反的。
在西方,經商被視為淨化心靈的過程。人是有原罪,賺錢就是洗清原罪的過程。因此,商人發了財,就要發揮功德精神,做慈善。中國似乎相反,經商的過程,往往使得經商者具有了原罪。儘管也有不少商人學習西方,做功德,但大多數商人根本上只關心自己,對社會毫無關切之感,對窮人沒有關懷心。
如果把中國商人的行為,從他們今天所面臨環境的角度考慮,也是可以理解的。通常人所處的任何環境,都是可以加以科學分析,並通過科學方法來解決其問題的。然而,對於當今中國商人來說,環境有時候並非他們所掌握的科學知識所能解釋的,於是很多人轉而求助於「巫術」。諷刺的是,「巫術」能讓他們安心,卻依然不能改變和控制環境。更可悲的是,儘管很多商人,明明是通過辛勞和努力,打拼出一片天下,但往往傾向於把自己的故事「巫術化」,好像自己和別人有什麼不同,而得到神秘力量的幫助。
中國的政治人物何嘗不是這樣呢?在政治領域,從理論上講,黨政官員應當是唯物主義者,是無神論者。但實際上則不然。因為吏治制度不完善,人們對升遷難以預測。一些幹部官員比老百姓更需要「巫術」,升官、求平安都需要求助於不同類型的「巫術」活動。早些年發生的法輪功運動裏面,有多少是黨政官員、科學家、工程師呢!
知識領域的巫術化
「巫術」和大牌明星走在一起更容易理解,因為兩者的特點都是「表現」,都需要聽眾和觀眾。在很多情況下,巫術師和明星對一般老百姓而言,是很難區分的。如果說,商人階層和政治人物對「巫術」的需求,主要是內心的,明星和「巫術」走在一起,除了能夠滿足大牌明星的內心需求之外,他們具有共同的目標,那就是大眾信徒。沒有大眾信徒這個基礎,也就沒有「明星」或者「巫術」了。
今天中國知識領域文化有沒有「巫術化」?答案是肯定的,只是表現形式不同罷了。可以說,最可悲就是知識領域的「巫術化」。這裏的「巫術化」表現五花八門,但也有一個共同特點,那就是在找不到科學答案的時候,或者沒有能力來解釋某一現像的時候,總會去找尋一個神秘但似是而非的「替代」答案。
這裏僅舉陰謀論為例。在經濟領域,當貨幣市場不穩定時,或當股票市場經歷劇烈波動時,總有人找尋敵人的陰謀來解釋之。外交領域更是如此。人們往往把問題的根源,歸於外部敵人的陰謀,無論是美國、日本、支持恐怖主義的外國政府等等。
在知識領域,「去巫化」就是破解被認為是神秘的陰謀,把陰謀放在陽光下。但當今的知識界則扮演了一個相反的角色,一些人把明明是可以解釋、也可以解決的現像和問題「陰謀化」,或者「巫術化」。這些年來,形形式式的陰謀論滿天飛,不僅廣受普通百姓歡迎,政治階層的人居然也深信不疑。這裏當然不是說,這個世界沒有陰謀,而是說,所有被中國知識份子視為陰謀的東西,實際上大多都是陽謀。
例如,在全球化環境下,考慮貨幣或者股票市場的時候,外在要素當然在考慮之列。國際關係更是各國較量之處,不管什麼樣的外在力量,總會要影響到中國。如果不能考慮到外部因素,那只證明自己的無知和無能。以陰謀論來掩飾自己的無能和內心的恐懼,而不叩心自問,這就使得知識「巫術化」了。今天,無論是內政還是外交,局勢變得愈來愈複雜,這就需要人們科學理性地去看待一切。知識界不能「去巫化」,對中國的長遠影響可想而知。
說精英階層「巫術化」了,其實指兩種精英,即精英和反精英(反精英的也是精英)。回到「氣功大師」的案例,沒有精英的需求,就不會出現相應的「氣功大師」。但是,反精英的精英何嘗不是這樣呢?諸多今天嘲笑「氣功大師」的,不曾也多次「面見」(或專門拜訪,或「不期而遇」)「氣功大師」嗎?反精英者也有着同樣思路、同樣目標。
每當此等事情發生,總有另一類精英批判倒了霉的精英。不過結果總是一樣,即用一種心靈雞湯來替換另一種心靈雞湯,並且兩者之間,本質根本相同。實際上,在沒有缺乏科學精神,而文化普遍「巫術化」的環境下,這種事情會一直周而復始。1980年代以來,一代又一代「氣功大師」紛紛湧現就是經驗證據。
文化和思想的創造者首先出了問題,再由傳播者推波助瀾,往往能夠把「巫術化」的東西,以最快速度傳播到社會的各個角落。傳播者不僅包括傳統媒體和學校等平台,也包括今天的社交媒體。實際上,在社交媒體時代,人人都可以是傳播者,那些具有數十萬甚至百萬粉絲的公共人物,本身就儼然是一個巨大的媒體平台。
傳播者千千萬萬,而商業化是他們的共同特點。今天,很多表面看來非常嚴肅的官方網站,都能連接到那些法律禁止的網站。在商業化社會,賺錢為最重要。因此,傳媒關注的不再是思想,而是觀眾的眼球。吸引愈多眼球,利潤便愈豐厚。今天各種網絡用語層出不窮,但稱不上是文化創造,大都是搞庸俗化,糟蹋文化。以庸俗為榮是當今媒體最顯著的特點,連官方媒體亦不能避免。
看看今天中國的記者群體就能了解傳媒界的情況。在很多社會,尤其西方發達社會,記者本身就是好學者,亦是知識創造者,對事物具有判斷能力,懂得傳媒的社會責任。而中國傳媒界記者,大都是剛離校的年輕人,他們精力充沛,走南闖北,報道社會發生的事情。但是,他們沒有充足經驗,對事物缺乏判斷能力,有人因此依賴吸引眼球的用詞。這是體制的毛病。有經驗的記者,若走不上領導崗位,意味着離開業務,或者轉行。
在西方,記者從2、30歲到7、80歲都有,這不僅僅是年齡的高低,而是知識的高低。年長者的經驗,和對事物的判斷能力,與年輕人的精力,和對事物的敏感相互結合,讓報道能夠傳遞優秀的思想知識。
重塑道德和文化
「巫術化」文化的受眾,當然是形形式式的社會群體,包括激進的學生、炒股者、受人指使到處抗議者、未能看破紅塵而自殺者、訴諸暴力者、邪教組織成員等等。這些群體既是主要受眾,也是支持者,同時他們也是「巫術化」最大的犧牲品。
文化如此墮落,使很多人對文化前途極度悲觀。何處才是出路?應當意識到,這種社會文化現像,並非中國特有。西方社會發展過程中,也經歷了類似的情形。如前文所述,西方中世紀也經歷過漫長的黑暗愚昧時代。後來經過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才顛覆了文化愚昧的社會。同樣,歷經商業革命,西方再次面臨文化重造的挑戰。當時尼采就宣布「上帝死了」,就是說傳統道德體系解體了。不過,之後西方又找到新的「上帝」,就是道德和文化重塑。
中國文化如要找尋出路,必須重造和重構。正如一些人一直在呼籲的,中國需要新的啟蒙運動。不過,在啟蒙運動之前,人們不得不反思近代以來的啟蒙運動。如果不改變從前啟蒙的政治性,情況或會變得更加糟糕。如果不能引入科學和理性精神,任何復興傳統道德體系的努力,都會走向反面。國學運動帶動「巫術」文化復興,就是很好的例子。同樣,如果不能去政治化,任何外國思想和文化(不管多麼先進),也會演變成另一類心靈雞湯,而非有效的制度轉變。
歷史的經驗告訴人們,文化的重建和復興,必須從文化和思想的生產者開始,也就是從精英開始。如果精英沉湎於「巫術化」的文化,整個社會都會仿效。今天中國的情形就是這樣。中國必須培養出關鍵的少數人,他們具有現代科學和理性精神,能夠生產有效的知識產品,並能承擔社會責任。政治精英和商業精英更要配合這個過程,如果沒有這些關鍵的少數人群體,「巫術化」文化就會在百姓和精英之間,廣泛流傳,互相強化。在改革開放30多年之後的今天,「巫術化」文化愈來愈盛行,中國也的確到了考量文化重建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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