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地緣政治回歸世界政治舞台。有中東變局,有俄羅斯和西方在烏克蘭問題上的衝突,在我們這個地區則有中美兩國之間的地緣政治之爭。冷戰結束以來,東亞地區可以說是世界上最穩定的地區,既經歷了高速經濟發展,也沒有出現明顯的衝突。不過,近年來,隨着東海釣魚島問題和南中國海問題的升溫,人們對這個地區的地緣政治衝突愈來愈擔憂。因為這些問題都涉及世界上兩個最大國家中國和美國,有美國學者甚至稱,中美兩國關係已經到了臨界點。臨界點當然是有所指的,即中美兩國之間的衝突即將來臨。
中美兩國處於浩瀚太平洋的兩岸,本來並無直接的地緣政治衝突。誠如中國領導人所說的,太平洋之大,容得下中美兩國。但為甚麼會導致現在這樣的局面呢?這裏有很多原因,但主要是因為中美兩大國地緣政治影響力的變化,給兩國所帶來的心理衝擊。從實際政策層面看,中國並沒有要把美國趕出本區域,更沒有要在全球範圍內挑戰美國的秩序。不過,美國方面並非如此認知;相反,中國的一舉一動往往被解讀成為對美國的挑戰。同樣,美國方面的很多針對中國的政策或者行為舉動,無論是軍事上的(例如美日、美菲同盟)還是政治上的(例如人權)和經濟上的(例如跨太平洋夥伴關係協定,英文簡稱 TPP)等,都往往被中國解讀成為圍堵中國的舉措。地緣政治的變遷使得雙方都有強烈的對對方的恐懼感。在互相存在對對方的恐懼的情況下,學界和政策圈內一直所呼籲的、兩者之間的政治和戰略信任關係不僅很難建立,而且往往蕩然無存。
區域內部政經變化的挑戰
如何理解地緣政治變遷對中美關係的影響?現在的東亞區域秩序格局,基本上是以美國為主導的西方在冷戰期間確立起來的。簡單地說,東亞秩序格局是西方地緣政治秩序在本區域的延伸。儘管冷戰結束之後,在經濟和政治等層面,本區域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但這並沒有導致戰略格局的變化。基本上,在戰略層面,主軸仍然是美國及其亞太盟友之間的同盟關係。這一點,美國及其盟友從來就沒有隱晦過。這個局面說明了兩點。第一,美國一直是東亞區域秩序的有機部分。第二,冷戰期間所形成的戰略格局,已經受到本區域內部政治經濟變化的挑戰,現存秩序已經滿足不了本區域的政治經濟變化。從這個角度來看,這些年來美國要「重返亞洲」,只不過是對第二種情況的心理反應,因為美國從來就沒有離開過本區域。
近代以來,在美國和西方在東亞擴張其地緣秩序影響力的同時,也是中國在本區域地緣政治影響力的喪失。傳統上,中國建立了以自己為中心的區域秩序,主要表現為朝貢形式的貿易體系。自近代起,朝貢體系迅速解體,西方地緣政治秩序取代了中國的朝貢體系。不過,隨着中國的再次崛起,其地緣政治影響力也隨之崛起,並且迅速擴張,具有了巨大的外部性。這種外在的影響力,和中國領導層的主觀意願並沒有多大的關係。
中美互恐不實際
中美兩國地緣政治影響力的變遷,是否會導致中國所追求建設的新型大國關係的終結?歷史上,一個新興的大國總是要挑戰現存的大國,而現存的大國總要盡其所能來遏止新興大國的崛起,保持其霸權地位,這就導致了大國政治的悲劇。中國提出建設新型大國關係,就是要避免大國之間衝突的常態,實現和維持和平共存狀態。對中國來說,要建設新型大國關係,就要分析目前在這方面所面臨的困難的原因。如上所說,兩國之間的互信是關鍵。現在兩國互為恐懼,在這樣的情況下,如何能夠建設一種和平共存關係?
所以,關鍵在於要回答,中美兩國到底在互相恐懼甚麼?最近有學者把中美兩國之間的互相恐懼概括得很好,認為中國恐懼於美國要圍堵中國,尤其是要推翻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政治秩序,而美國則恐懼於中國要推翻美國所主導的世界秩序。不過,具體分析來看,這種互為恐懼並沒有多大的道理,更多的只是表現在心理層面。
在國際層面,中美兩國的合作要遠遠大於衝突。兩大國之間的關係不僅是單純的雙邊關係,而是當今整體國際關係的兩個主柱,缺一不可。任何重大問題,如果沒有兩國的合作,就難以解決 。同樣,如果兩國發生分裂甚至衝突,就不會再存在世界秩序。在實際層面,兩國也合作得很好,儘管也有分歧。在氣候問題上,兩國達成了諸多重大的合作協議,對推進整個國際的合作起着巨大作用。在核不擴散問題上,最近有了巨大的進展,這次和伊朗達成了協議,中國在其中扮演了很大的作用。在朝鮮問題上,儘管遇到諸多困難,但近年來已經改變了被朝鮮利用大國之間的矛盾而挾持大國的局面。可以相信,如果兩國能夠更緊密地合作,朝鮮問題並不難解決。實際上,在包括反恐在內的其他很多國際問題上,兩國都有巨大的合作潛能。
中國從來沒有稱霸
就雙邊關係來說更是如此。中美兩國是世界上兩個最大的經濟體,並且互相依賴的程度非常高,以至於有人把此稱為「中美國」。2008年以來,整個世界經濟失衡,兩國保持溝通合作,共同努力去實現世界經濟的再平衡。更為重要的是,中國並沒有任何計劃要推翻美國主導的世界秩序。西方有人經常把中國和當年的德國和日本比較,這是出於對歷史的無知。當年,德國和日本都有稱霸世界或者區域的國家計劃。中國歷史數千年,從來就沒有稱霸的努力,而僅是在最低限度上維持自然形成的區域秩序(例如朝貢體系)。這種文化至今並沒有任何變化。如當年鄧小平所說,稱霸並不是中國外交政策的選項。
既然這樣,為甚麼西方尤其是美國還是對中國存有巨大的恐懼感呢?美國人的恐懼有其自身的原因,但在一些方面,美國的恐懼往往是和中國互動過程中產生發展起來的。對中國來說,應當思考的問題就是能夠做些甚麼,來減少美國人的恐懼而改善中美關係。在很多方面,中國仍然可以做更大的努力。
減少美國對中國的恐懼
第一,雙方的有效溝通仍然不足。儘管中國多年來多次向美國解釋新型大國關係的含義,但類似的解釋必須是日常的。這是因為兩國關係深刻地受彼此國內各種政治經濟力量的影響,是一個動態的過程。美國有其國內的巨大動力,不同的利益追求不同的中美關係,一些力量可以從中美關係的友好中獲益,而另外一些則相反。在一定程度上,中國國內也有類似的情況。
再者,在很多事情上,中國都沒有作好向外在世界做解釋的心理準備。例如今天中國的經濟總量很大,發生任何事情都可以對外界產生巨大的影響。而中國內部可能不這樣看,因為人們總是覺得問題一大堆,產生不了外在的影響力,因此往往是只看國內,忘記了國外。亞投行是一個明顯的例子。中國開始時並沒有意識到會有那麼多的國家參與進來,尤其是西方國家,其中有些是美國的傳統盟友。當然,美國也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美國人因此把亞投行視為是中國撇開現存國際秩序,例如世界銀行和亞洲開發銀行而另起爐灶的企圖。但實際上並非如此,因為亞投行和現存國際和區域秩序更多的是互補的,而非競爭的。如果一開始中國有充分的知識準備,和美國等國家的溝通會有效得多。一路一帶、金磚國家組織(BRICS)、上海合作組織(SCO)等,都在一定程度上存在着類似的問題。
設身處地思考 爭取話語權
第二,中國最大的問題就是在國際政治舞台上缺少軟力量。在很多方面,儘管並不是中國的問題,但一旦發生問題,人們就普遍認為是中國的問題。這僅僅是因為西方美國一直主導着國際外交領域的話語權,而且也是因為中國本身毫無這個意識。或者說,話語權的缺失也是中國本身的原因。就舉近來南中國海填海的例子。在中國開始填海之前,越南和菲律賓等國家早已經在填海了。中國的行為因此是反應性的,就是對越南和菲律賓等國行為的反應。只不過中國的填海比其他國家的速度要快得多罷了。在他國填海的時候,不知道中國為甚麼沒有發聲?如果早發聲,也不至於像今天那樣在話語權上處於被動。
第三,作為一個有責任的大國,中國有時也需要理性地理解對方的行為模式,甚至從對方的立場看問題。就是說,要理解對方。例如,美國人所具有的軍事冒險精神,這是包括中國在內的其他國家所經常低估的。理解美國的軍事冒險精神並不是說中國要恐懼它,而是相反。在深刻理解其軍事冒險精神之後,中國可以有效管控它。中國也要把握美國對自己長期相對衰落所產生的恐懼。
中國應存有更大自信
第四,最為重要的是,中國也並沒有必要過於恐懼美國對中國政治秩序的影響。如果說美國對改變中國政治秩序不感興趣,那會是個錯誤;同樣,如果認為美國可以輕易地改變中國的政治秩序,那也會是個錯誤。對美國的恐懼是中國本身沒有自信的表現。要意識到,在全球化的開放社會,政治影響是互相的,也是不可避免的。美國或者其他任何國家要影響中國,這是人們思考問題的前提。中國很多人把美國的很多行為(甚至不是政府行為)視為是美國要推翻中國秩序的「陰謀」,例如貨幣政策、股市操作、人權組織的活動等等。如果在制訂國內政策時,不能考量到國際因素,那是中國本身的錯誤,而非美國的錯誤。國際政治就是各國互相影響的政治,一國要影響另一國是常態。作為大國,中國如果不能估計到美國各方面(不見得是美國政府)對中國的影響,或者中國各方面(不見得是中國政府)對美國的影響,就很難建設新型大國關係。新型大國關係不只是兩個政府之間的關係,是兩國各種力量之間的關係。
一個和平的國際秩序需要中美兩國的有效合作。美國需要中國,也不能失去中國;同樣,中國也同樣需要美國。在實際國際政治生活中,兩國的合作也一直是主流。如果雙方都能意識到,兩國的合作是雙贏的,而在核武器時代,衝突一定不是零和遊戲,即一方勝利和另一方的失敗,而是雙輸局面,那麼要建立和平共存的新型大國關係並不困難。
原刊於《聯合早報》,獲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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