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五一六」是中國文化大革命年代一個重要政治日子,中共中央於1966年5月16日通知,正式拉開文化大革命10年大災難的序幕。今年,55周年之際,曾經歷過當年文革的彥山,借大學時期寫於潮州「是痛苦的歷程,靈魂的呼喚」的文章,感概「刻骨銘心的記憶,已成歷史的沈澱。」因文長,本社分數日刊出,以饗讀者。
我們家也抄了,還抄出外公與周總理、賀龍元帥的合照。工人赤衛隊有點遲疑,還抄嗎?抄!家庭成份華僑職員,但,繼父曾當國民黨兵。他,16歲穿過封鎖線當兵打日本,與表哥走散,兩個人走到共產黨與國民黨兩個不同的防區。21歲,抗戰勝利復員,後來當教師,又進工廠當技術員。大躍進年代,曾因科技發明參加全國群英會。
但,凡是國民黨憲兵,都是歷史反革命。我被居委會召去旁聽審訊。繼父抗辯是為救國打鬼子,公安同志一巴掌大吼說,「打日本為什麼不參加新四軍或游擊隊?本性反動才參加國民黨軍隊。」這時,我明白是「狗崽子」了,也明白去年拿到「不錄取通知書」的真正原因……
夏天,比往年熱;雨水,也少了許多。奇怪,只隔半條街,那一年妳見不到我,我見不到妳。過了一年,妳回校復課鬧革命。我,沒有學校可回,也注定不能參加革命遊戲。我天天上街看大字報,不同觀點立場,不同語言風格,我喜歡自作聰明分析比對,「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有氣勢又有文采的標籤是:「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班長父親是地區專員,地方主義黑頭子。團支書父親南下乾部,地委副書記,卻又是墮落走資派腐化分子。向我透露落榜原因的學習委員,三代工人,成了擁軍頭頭,最紅的學生明星,與我見面卻已是不相識……
一場大雨後,天見晴。中山大學擂戰鼓宣傳隊來汕演出。我,渴望熱鬧,偷偷溜去看。東風吹,戰鼓擂,如今世界誰怕誰?!馬克思主義道理千萬條,歸根究柢一句話:「造反有理」。富有節拍感的造反歌,我的心也嘭嘭跳。踮起腳尖,仰望紅旗,沒想到人太多,太擠,我後退了一步。我,後背碰上人了,軟軟的、麻麻的感覺。回身一看,呆住了,妳嘻嘻沖我憨笑,小嘴唇紅紅的。
妳,為什麼是妳,怎麼會是妳?想說話,我,說不出。一輩子記着,那美妙的一瞬間。妳,依然的笑臉,好像在期待我的聲音。怕了,不知道什麼原因,我扭頭走了。我真傻,一個膽小鬼,放棄了表白,放棄了選擇,逃避了妳,也逃避了機會。多少年過去了,我一直痛罵這種莫名其妙的錯誤,也不原諒自己的膽怯和失敗。這一次碰撞,僅有的一次,永遠沒有第二次……
依稀傳來的信息,戰鼓擂醒妳的熱心,在相同的藝術細胞裏,造反歌與女民兵舞也連着思想紅線。許多半紅不紅的同學在妳帶領下,深情慢節奏唱起:「抬頭望見北斗星。」不甘心失敗的失敗者,總是在歷史的類比中汲取深情和親情,一想起毛澤東的忠誠戰士在長征路上也曾受委屈,大家就沉醉在這種慷慨悲歌的自我抒情之中。可以教育好子女,後來又成了可以團結依靠的紅小兵。
妳成了「二七戰歌」的領唱,風靡整個鮀島,紅色的明星。我沒緣分看到載歌載舞,只擔心流彈落在妳胸口,也憂慮匕首插進妳背後。當然,這些憂心是多餘的,聽說妳受到港口工人工農六分團一級保護……
有一天,新華電影院門前,哀樂奏起,武鬥中,汕頭地區中學生流了第一滴血。我,旁觀者也流了淚。 「是七尺男兒生能捨死,作千秋雄鬼誓不還家」,16歲的陳通流。生命,如此脆弱,卻又如此偉大;青春,如此壯烈,卻又如此短暫。是非,對錯,當年好似很清楚;歷史,回頭現在誰也說不清,雙方都糊裏糊塗。我,好似也經歷了生與死的歷練,卻又陷入了深深的迷思。
我渴望當英雄,更渴望思考。打倒一切,破壞一切,大人們難免不安與恐懼。對青少年來說,哪怕是排除洪流外的旁觀者,有時也帶來騷動與混亂的快感。
從那個時候開始,命中註定我只能在夢鄉裏,或腦海裏叱吒風雲。但使我可以冷靜地審視別人,審視自己。準備中考報名的照片永遠用不上了,也不會成為追悼會的標準遺像。
當淚水和眼光揮別抬屍復仇誓師遊行的人群,回到冷冷清清的家裏小閣樓,我在照片背面寫着:「專橫跋扈非吾願,行屍走肉心不甘」。雖然,有一些欲言猶止的感覺,我很滿意這種含蓄的表白。我,又想起了妳,慶幸在這個莊嚴的葬禮見不到妳。但,也很失望,遺憾妳不知道我自己像陳通流同學死過了一次,然後又獲得重生。
〈雨──驪歌•慢板〉七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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