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人的繪畫心法和手法

文人畫家追求雅逸是到了狂熱的態度的,他們最怕是陷入俗氣、市井氣,因為如果一旦不幸如此,繪畫的生命就從此完結。

編按:中國繪畫悠悠2500多年歷史,有良好的根苗,所以產生出來的花朵是燦爛的,所結的果實亦是豐滿的。因為客觀環境的關係,歷代的繪畫都有變化,都有其不同的風格,但其中的一貫性,還是一代一代的連續下來的。我們可以這麼說,中國畫的一貫風格或特性,是哲理化與文人化。上回筆者已和大家探討中國畫如何與儒家和道家思想契合,是次續談佛教和理學的影響和文人繪畫獨特的手法。

禪化:精神所至,自有我在

佛教禪宗影響中國畫非常大。「禪」的意思是制心一處,而離俗緣,遊於三昧寂靜之境,自在解脫,去來自由,精神在極靜之中遊行,世界的一切都變為透明體,呈現一個「大清明」的境界。正如《壇經》說:「但淨本心,使六識出六門,於六塵中無染無雜,來去自由,通用無滯,即是般若三昧,自在解脫,名無念行。」 (六祖惠能大師《法寶壇經》),又說:「去來自由,心體無滯,即是般若。」

自唐代以來,繪畫禪化日深,文人畫亦不外談禪說理,處處都以「靜」和「深」為最終的目標。如董其昌(1555-1636)《畫旨》說:「元暉未嘗以洞庭北固之江山為勝,而以其雲物為盛。所謂天閑萬馬,皆吾師也。但不知雲物何以獨於兩地可以入畫。或以江上諸名山所憑空闊,四天無遮,得窮其朝朝暮暮之變態耳。以非靜者,何繇深解。」

既然中國畫,尤其是文人畫,都從「靜」與「深」中產生出來,欣賞者就要以閒靜的心境去領悟,這樣才可以以靜觀靜,心神通會,處處通情,處處醒透,處處脫塵,遊於寂靜之境,達到從有畫看到無畫的透明境地。惲壽平(1633-1690)說:「寂寞無可奈何之境,最宜入想,亟宜着筆。所謂天際真人,非鹿鹿塵埃泥滓中人,所可與言也。十日一水,五日一石,造化之理,至靜至深,即此靜深,豈潦草點墨可竟。」(《南田畫跋》)就指出這個道理。

在禪的境界中,有即是無,無即是有;「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故此以禪入畫的畫家,都能化抽象的寂靜精神為具象的畫,又能化具象的畫為抽象的寂靜精神,從無畫看出有畫,從有畫看到無畫。只要用心於精神,撇開形相,就能自有法度,透刻心靈,通雕世界。石濤說:「所以有是法不能了者,反為法障之也。古今法障不了,由一畫之理不明。一畫明,則不障在目,而畫可從心。畫從心而障自遠矣。」(《苦瓜和尚畫語錄》),可謂中肯之論。繪畫構思之際,心形凝釋,襟含氣度,不在山川林木之內,而精神駕馭於山川林木之外,神靈灑脫,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山河納入天眼,世界藏於法身,於極靜之中產生活潑的靈動,豈為筆法墨法所能羈縛?縱使筆不筆,墨不墨,精神所至,自有我在。此是禪畫的真義,非有此經驗的人是很難明白的。

理學盛行於宋代,朱子(圖中)是發揚者。故宋、元的畫家,都愛談理,不肯以古法為法,局限自己,而主天機,達人心,在在都於物理中求其理。(Wikimedia Commons)
理學盛行於宋代,朱子(圖中)是發揚者。故宋、元的畫家,都愛談理,不肯以古法為法,局限自己,而主天機,達人心,在在都於物理中求其理。(Wikimedia Commons)

理化:返樸歸真

所調理者,是指造物之理,天地永恆的真理,朱子(1130-1200)說的「天下之物,莫不有理」(《大學章句》)之理。理存於萬物之中,萬物雖無常形,而有常理,故我們只須握着這個「理」,就可以獨出天機,寫出富於理趣的畫。至於我們如何才能夠得到此「理」,就視乎我們能否透認吾心。因為吾心即是宇宙,宇宙即是吾心。萬物森然於方寸之中,滿心而發,充塞宇宙,無非斯「理」。

理學盛行於宋代,故宋、元的畫家,都愛談理,不肯以古法為法,局限自己,而主天機,達人心,在在都於物理中求其理。元代黃公望(1269-1354)說:「作畫只是箇『理』字最要緊,吳融(850-903)詩云:『良工善得丹青理』。」(《寫山水訣》)可見「理」在畫中的重要。蘇東坡(1037-1101)寫竹不分節;倪瓚(1031-1374)寫竹不辨蘆、麻,只因他們已握到竹的理。他們認為但得其「理」,就無須斤斤計較其形似了。

其實「理」,就是「真」,「返樸歸真」的「真」。天地萬物,只有一個「真」,吾心之「真」亦即是萬物之「真」,宇宙之「真」。孟子說: 「上下與天地同流,萬物皆備於我。」只要我們向心裏求「真」,則宇宙之「真」亦可得到。所以在畫中表現自我的感受,即傳我之「真 」,亦即傳天地之「真」。換言之,即寫出宇宙之真理。 正如董其昌說:「畫之道,所謂宇宙在乎手者。」(《畫旨》) 「理」與「真」之求得,畫面自然就浮起一片畫外之味,畫外之趣,如宋代的蘇東坡、米南宮(1051-1107),元代的倪瓚,清代的石濤、八大山人(約1626-約1705)都達到這個境界。

中國的繪畫,因受到儒、道、禪、理各種思想的薰沐,故其精神境界的成因是相當複雜的,時代愈晚,情形就愈甚,在同一幅畫裏,往往可以感到儒的「樸實」,道的「飄忽」與「虛無」,禪的「靜」與「深」,理的「真」與「趣」。但因為這些成因都帶有相近或相同的情調,所以雖然各自有其不同的本質,在一定的程度上仍不失為一個和諧的合體,加上經過畫家的感情熔鑄後,就更凝結為堅固的一體了。這在文人畫裏最易找到適當的例子,而元代的倪瓚尤為翹楚。

文人自有格局

其次,中國畫的特性是文人化。所謂「文人」者,顧名思義,即是有文學修養的人。但在中國人的心目中,「文人」一詞的涵義並不如此狹窄,它還含有道德修養的意思。所以我們可以這麼說:「文人」是指那些既有文學修養而同時亦有道德修養的人。那些真切地表現文人本質的畫就叫做「文人畫」。文人畫的靈魂是作者的人格與文學修養,其次才說到才情。文人或許不深於畫技,但所寫出來的畫自有一種意境,一個格局,一種趣味,大不同於俗工的刻刻追求像真,處處着眼形似的繪畫。文人畫非文人不能作,俗工畫亦非文人所愛作。

文人化的繪畫,亦有以下幾個特點:

神韻:源於人品

文人造文章講究神、韻,作畫也一樣講究神、韻。東晉的顧愷之說: 「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之中。 」(語見張彥遠《歷代名畫記》)他的所謂「傳神」,無非是說攝取對象的精神,以筆墨傳達到畫面的意思。可見遠在東晉之際,「傳神」已為當時畫家所用心的地方。他又說:「遷想妙得。」(顧愷之〈魏晉勝流畫讚〉)「遷想」的意思是說把自我的感情投入對象中;「妙得」是指遷移感情之後,對象因人情的投入而發生變化,異於原來,現於眼前的是感情化了的物象。所得者,是物象感情化後而浮現的獨特精神,所以說「遷想妙得」。換言之,即是在某一個時空內物象精神的挖掘和湧現。

顧愷之畫像。(Wikimedia Commons)
顧愷之畫像。(Wikimedia Commons)

顧愷之的卓絕理論到齊朝的謝赫(479-502)得到更大的發揚。謝赫的畫中「六法」首先就說:「氣韻生動。」 「氣韻生動」即是顧愷之的「傳神」,字面雖然不同,但意思並無兩樣。所謂「氣」者,即神氣,是指物象的神氣;「韻」者,即韻律之韻。故「氣韻」即是物象的神氣處在旋律和諧之中的一種狀態。「氣韻生動」者,即這種狀態的活躍顯著的表現。其實,不外是現在我們所說的「靈動」的意思。當然,這是通過畫家的感受,然後以筆墨表現出來的結果。

「氣韻」,是否容易得到呢?宋郭若虛(1070年前後在世)說:「如其氣韻,必在生知,固不可以巧密得,復不可以歲月到, 默契神會,不知然而然也。 」(《圖畫見聞誌》) 明董其昌說:「氣韻不 可學,此生而知之。 」(《畫旨》)但是,「氣韻」是否就如他們所說的生而知之,不可學呢?郭若虛又說:「人品既已高矣,氣韻不得不高;氣韻既已高矣,生動不得不至。」故此氣韻、生動之獲得在乎人品。雖然人品的好壞、善惡乃天之所授,然亦可以變化的。人品的不良,可靠讀書克己而變化為良為善。張橫渠(1020-1077)所說的「變化氣質」足以給我們很大的信心。所以「氣韻」是可以得到的,雖然並不容易。

為了求「氣韻」,求「生動」,只好捨形而取神,放棄形似的刻劃而緊握精神的追求。雖然神附麗於形,而形的存在並不等於神的存在,故此應以最簡單的形來寓最深厚的神,形愈簡而神愈豐,只要得到神,形的似與不似都無關重要。這就是形成中國畫傳統中的半抽象的最大原因。唐寅(1470-1524)在《六如居士畫譜》說:「凡畫,氣韻本乎游心。神采生於用筆,意在筆先,筆盡意在……或有高人勝士,寄興寓情,當求諸筆之外,方為得趣。」 盛大士(1771-1836)說: 「士大夫之畫,所以異於畫工者,全在氣韻間求之而已。歷觀古名家,每有亂頭粗服,不求工肖,而神致雋逸,落落自喜,令人坐對移晷,傾消塵想,此為最上一乘。」(《溪山臥游錄》)

交感共鳴,物我兩忘

我們所求的是雋逸的神致,筆外之趣,畫外之畫,形外之形。因為世界萬象,刻刻變遷,時時轉移,非人所能捕捉,亦非人所能紀錄,唯有萬象的內在世界或內在精神恆久不渝,始為藝術家所能捕捉,因此藝術家都拋棄萬象的外形而求取它們的精神。又因為精神是無形的,抽象的,精神與精神之間自然能夠互相溝通,互相融合,藝術家的精神與物象的精神故此能夠彼此滲透,交感共鳴,物我兩忘,混而為一,以神傳神,以心傳心,表現出來的是人、物精神揉合的畫面。這就是莊子所說的「物化」的境界。

當凝神觀照之際,人、物兩者的精神,逐漸揉合,逐漸成形,筆未發而意先存,一旦到了成熟的階段,如兔起鶻落,揮筆即就,筆酣墨飽,意趣橫生,又有甚麼所謂形似,所謂工細之論呢?《宣和畫譜》記載:「王洽(?-805)……先以墨潑圖幛之上,迺因似其形像,或為山,或為石,或為林,或為泉者,自然天成,倏若造化。已而雲霞卷舒,煙雨慘淡,不見其墨污之跡,非畫史之筆墨所能到也。」 王洽追求氣韻、神似一至於此!其後宋代的米芾, 清代的石濤、八大、揚州八怪等莫不如是。興到為之,不計其似與不似了!這純是追求神韻的表現,自然不是一般俗工所能做到的。

氣韻是畫中的靈魂。沒有氣韻的畫只是一個行屍,根本說算不上是畫,無論那個軀殼如何美麗,如何精工,亦只不過是一個穿滿了色彩繽紛的壽衣的屍體而已。倘若氣韻充沛,則軀殼不論如何多缺陷,盎盎然,自有一般生氣,一番天趣。氣韻在畫面上是畫家對物象的感受在動律和諧中之呈現,亦即是自我的特殊精神形態的外發。有自己的精神的畫才是藝術,否則,不是藝術。故此無氣韻的繪畫是不能列入藝術的領域的。賤形貴神的結果自然缺乏俗工所謂的技巧,但實際上文人畫自有其技巧——無技巧的技巧。若無這些特別的技巧,如何可以「傳神」,如何達到「氣韻生動」 ?

倪瓚(圖中)生於外族侵凌之世,悲國家的淪亡,憤世人的流俗,故謝絕塵世,隱居清閟閣,孤芳自賞。這是做成他的清高畫品的最大原因。(Wikimedia Commons)
倪瓚(圖中)生於外族侵凌之世,悲國家的淪亡,憤世人的流俗,故謝絕塵世,隱居清閟閣,孤芳自賞。這是做成他的清高畫品的最大原因。(Wikimedia Commons)

逸氣:淡遠幽微,風神灑落

氣韻決定藝術的價值,然氣韻實有賴於人品的超脫——逸氣。古人把繪畫分為四品:神、妙、能、逸。第一品為神品,其次為妙品,再其次為能品,至於逸品則並不是第四品,而是獨立的,表示屬於特別的一類。更有人認為畫品的次序應該是:逸、神、妙、能,以逸品為至高無上的品第。其實逸品是超然獨立的,並不需要一定排在第一位,品第對它絕無關係。

傳統中國文人的人生目的大概只有兩面:一面是仕宦,一面是隱逸。如果「願天下之安寧,以活民命」(莊子語) 的目標達不到的時候,他們就萬事不關心,願歸返自然,高歌吟詠,梅妻鶴子,與大自然日夕為伍,渾忘塵想。而中國文人,大多好畫,詞翰之餘,興之所到,逸筆草草,抒發胸中之感受。正如倪瓚所說:「余之作,聊以寫胸中逸氣耳,豈復較其似與非。」(語見「跋畫作」)倪瓚生於外族侵凌之世,悲國家的淪亡,憤世人的流俗,故謝絕塵世,隱居清閟閣,孤芳自賞。這是做成他的清高畫品的最大原因。

實際上,追求逸氣,並不單只倪瓚,自古以來的畫家都一樣,唐代的王維,五代的荊浩(850-915)、關仝(約907-960),宋代的李成(919-約967)、范寬(約950-約1032)、董源(943-約962)、蘇軾、文同(1018-1079)、米芾、鄭所南(1241-1318),元代的黃公望、王蒙(1308-1385)、吳仲圭(1280-1354),明代的沈石田(1427-1509)、文徵明(1470-1559),清代的四僧(石濤、八大山人、石溪、漸江) 、八怪等何嘗不一樣?

文人讀書,久而久之,自然有一種超凡脫俗的氣概。他們認為無逸氣,就不可以言畫。鄒小山(1686-1772)說: 「古之工畫者,非名公臣卿,即高人逸士,未有品不高而能畫者。」(《小山畫譜》)他們作畫,不外抒寫性靈,表現個性與感受,故其題材、結構、用墨、用色,純任自己,絕不受他人絲毫左右,雖權貴巨公亦不能奈之何。清吳歷(1632-1718)說: 「古人能文不求薦舉,善畫不求知賞,曰:文以達吾心,畫以適吾意,草衣藿食,不肯向人,蓋王公貴戚,無能招使,知其不可榮辱也。」(《畫井題跋》)此所以有鄭思肖(1241-1318)的「頭可得,蘭不可得」(語見王逢「趙宋太學鄭上舍墨蘭序」)的壯語與倪瓚的「出口便俗」(語見《晉陵崇祀先賢傳》)的傲言。文人畫家風骨稜稜,思想超脫,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非有逸氣,怎能至此?其表現於畫的,自然淡遠幽微,風神灑落,浮現一股清剛雅逸之氣。

文人畫家追求雅逸是到了狂熱的態度的,他們最怕是陷入俗氣、市井氣,因為如果一旦不幸如此,繪畫的生命就從此完結。畫山水,須清如鶴;寫人物,須望如仙,不可帶半點市井氣。俗工之畫,即使百法俱備,然望而生厭,就是因為缺乏逸氣的原故。

原載作者著《藝術反思錄》,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中國傳統繪畫的特質〉系列三之二

〈中國傳統繪畫的特質〉系列三之一:中國傳統繪畫中的哲理與人文

作者介紹

黃兆漢,1941年出生,為澳洲國立大學哲學博士、香港大學文學碩士、香港大學文學士(一級榮譽)。曾任澳門東亞大學、西澳洲墨篤克大學、澳洲國立大學中文系導師,歷任香港大學中文系講師至正教授等教職。在香港大學任職期間(1981-1998),又講學於巴黎索邦法國高等研究院宗教研究所。研究及教學範圍包括道教史、詞曲史、藝術史和戲劇史。著作甚豐,專書有道教研究8種,詞曲研究及創作17種,藝術研究及創作9種,粵劇研究7種,共41種。1998年7月自香港大學提早退休,定居澳洲,專心從事教授中國書畫及推廣各種中國藝術文化活動。

黃教授現為澳洲塔省博物及藝術館名譽首席顧問(中國藝術及古物)、香港大學饒宗頤學術館名譽研究員、北京師範大學―—香港浸會大學聯合國際學院藝術文化發展中心名譽顧問、香港特別行政區康樂及文化事務署博物館專家顧問、中國四川省社會科學院宗教研究所道教研究室特邀研究員、澳洲中國藝術協會會長、澳中友好協會塔州分會贊助人、任劍輝研究計劃總策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