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BL:教育變化的起點

筆者在一個有關的研討會上,從「學習科學」的基本原理出發,分析學生的學習規律,探究為什麼項目式學習(Project-based Learning)是回歸學生學習的一個不錯的起點。

連續幾個星期,談論教育的新形態、新常態、新生態。新形態──逐漸脫離學歷掛帥,回歸學習;新常態──學生逐漸成為主動的學習者,教育回歸學生;新生態──學生學習將不限於學校,回歸社會。

本來以為要說的已經講完,但又受到一些新的訊息的啟發,欲罷不能,急忙拿來與讀者分享。

最近在內地有幾個會,都談到「項目化學習」或者「項目式學習」,也就是PBL──Project-based Learning。上海在2019年新成立了一個「學習素養研究所」,2020年的年會,就是專門研討「項目化學習」。「中國教育三十人論壇」的年會,其中一個分論壇,也是專門探討「項目式學習」。

PBL,對中國的教師來說,當然毫不陌生。簡單來說,我們平常的教學,是按照課程綱要的編排,按照學科內容的邏輯次序,安排我們的教學。但這卻往往不符合學生的學習規律。PBL則是從一個問題、一個現象出發,或者以一項製作、一項製作為目標,為學生提供一個綜合性的學習經歷。

筆者在一個有關的研討會上,從「學習科學」的基本原理出發,分析學生的學習規律,探究為什麼PBL是回歸學生學習的一個不錯的起點。

病例導入 擺脫死背

回顧起來,筆者第一次接觸PBL,是在港大醫學院。當時,醫學院是5年課程。頭兩年是四大理論──解剖學、病理學、生理學、藥理學。不到第三年,是不進病房的。那時候,也許覺得:「理論不掌握,什麼都不懂,怎能進病房?」學生需要背熟幾乎兩吋厚的經典課本。筆者念預科時的一位同學,就是在不斷背書的過程中,得了精神病。1998年,醫學院一名一年級學生,經受不了壓力,在南區一棟大廈跳樓而亡。當時擔任醫學院院長的周肇平,非常悲痛,獨個兒在海邊苦思,立下了改革的決心。結果在醫學院院務會議以一票之勝決議改革。改革的方向,就是引進PBL,Problem-based Learning;可以譯為「解題學習法」,或者「病例學習法」。

醫學教育也許是引進PBL最早的,是加拿大McMaster大學在1969年始創的。特點是由學生尋找問題開始,通過學生自己的努力,搜索、運用、分析、綜合可以獲得的資訊,探索解決問題的方案。

筆者在1990年代初期,與一眾教育統籌委員會成員,到港大醫學院體驗PBL。每個人參加一年級學生一個組。筆者參加的那個組,11人。案例是一名長者進入急診室,呼吸困難;那是唯一的資料。一年級的學生,沒有學過有關的病例和治療方案。各自去翻看資料回來,一致認為要輸氣;但是有爭論──是乾的還是濕的氣?是冷的還是暖的氣?後來案例說經過X-光照射,確定喉部有異物,於是研究如何處理……。

項目學習 合乎規律

當時完全是學生在討論。11名學生,其中一位任主席;有一名秘書,負責把討論的結果記錄在電子白板上,馬上打印分發。在座有一位知名的教授,卻本身不是處理那個病例的專家;他是學習的輔助者,在學生自己探索的過程中也是同行者,但從不以專家自居指點學生的活動。

之後座談,有人問:「您們是如何培訓教授的?」麥列菲菲答:「以往是教師要學生Keep Quiet,現在我們要教師自己Keep Quiet!」記得當時在場的李榮安教授(現在新加坡工作),離開時激動地握着負責PBL的麥列菲菲教授(精神科)的手,說︰「您們做的,令到我們研究教育的感到慚愧。」

最近在內地一個會上,筆者根據「學習科學」的原理,對PBL的分析如下:

一、學習是人腦經過人類的活動而形成概念,即建構知識,因此學生必須是主動的學習者。上述的PBL,就是讓學生成為主動的學習者,把學習還給學生。他們不只是回答問題,而是由他們提出問題;他們是整個學習過程的主人。

二、因此,經歷是學習的根本。以前,學生的經歷,頭兩年就是熟讀書本上的理論,然後考試。引入PBL時候,開始是如上述的書面病例,之後是視像病例,然後是病房現實的臨床病例。前幾年,筆者參觀過伊利沙伯醫院的培訓設備,除了機器模擬的病人,還有扮演病人的演員等等。都是讓學生接受近乎臨床的經歷。

三、在學習的過程中,理解和應用、理論與實踐,是同時發生的;而不是前後的兩個步驟。前述醫學教育的PBL,一開始就讓實踐帶動學習,這是學習的基本。

四、人類的學習是綜合性的、總體性的,而不是截然分割的條塊吸收。前述的PBL,引入的病例,當然是經過設計的,也是循序漸進的,但是每一個病例,並不就是學習某一條特殊的理論;病人並不是帶着理論來的。學習者需要從複雜的現實中,逐步摸索整理,才有理論。

五、人類的學習是一項群體活動。就筆者所知,幾乎所有的PBL,都是集體進行的。從集體的探索中,凝結智慧。

可見,項目式學習,其實是呼應了學生學習的一些基本規律,但又看到可行性。所以筆者認為,PBL可以是學校教育逐漸離開陳舊傳統的一個起點。

仍然以前述的PBL為例。當時港大的牙醫學院、言語與聽覺系,都馬上採用PBL。這兩個學院,曾經實行100%的PBL。醫學院的PBL,學生經歷病例的探討以後,加上理論課,鞏固與提升學生的知識。大致來說,PBL在醫學院與屬於臨床學科的領域,已經是非常普遍。

回歸學生 起點多樣

其實,哈佛商學院始創的案例教學法(Case-study Method),也是另外一種PBL。不同的是,原始的案例教學法,是把案例掛在理論上面,為了論述理論的某個方面。然而,相同的是,商業案例,也是總體性的、綜合性的,也是從現實中提煉出來的。法律、建築、工程,都有類似的教學模式。

1998年工程教育的華盛頓公約(Washington Accord)提議的、現在全球流行的CDIO模式,也是在同一方向,就是把工程項目的理念(Conceiving)、設計(Design)、實施(Implementation)、操作(Operation),連成一氣,是典型的「項目化學習」。美國麻省著名的Olin College,就是從招生,到教學,到畢業,學生的學習都在現實的工程項目中渡過。

大學裏的PBL,設計殊不容易,需要許多學者跨學科合作;也不是沒有波折、沒有挑戰,也有許多新的版本。但是,把學習的中心移向學生,則是不可逆的趨勢。現在內地的方向,是把PBL延伸到中小學。在全球來說,PBL在中小學,只能說是鳳毛麟角的創意,這方面,大學的確走在中小學的前頭。

筆者的觀察,PBL在中小學的實施,可以分為五種情況。第一種,「課外項目」。這是最容易的,天地也很大,不受限制;香港的學校很多已經有課外的綜合性項目。

第二種,「課內淺嚐」。也就是在課程中,選擇某些點,也許涉及很多「科目知識」,作為綜合性的學習經驗,但覆蓋面不大;以配合整體課程為原則。例如配合數學的統計調查。第三種,「局部超越」。可以說是橫跨在課內外之間,在課程中選擇某些點,跨越科目,設計綜合性的項目,但又不介意超越正規課程的要求。這種做法比較靈活,也比較容易。例如通過戲劇,既學語言,也學倫理。

第四種,「統籌重組」。這要求比較高,要把整個課程來個全面的重新組合,謀求把一條條豎直的科目,重新組合為一片片的項目。要全面覆蓋全部的傳統課程,難度很大,也有人質疑是否有必要。真正這樣做的,概有之矣,吾未之見也!第五種,「項目領先」。也就是拋開正規課程,重新設計學生的學習經歷。這難度最大,但若不是要求全校實施,個別家庭──在家學習(home-schooling)的一群──已經在做。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程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