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在出版,《名家翰墨》流芳
其實,許禮平最想搞的是出版,但出版要錢,所以先從書畫交易開始。
「我效法羅振玉先生的辦法,創辦翰墨軒,經營書畫業務,有了盈利,才可涉足出版,做我想做的書畫刊物。到1990年,我們出版《名家翰墨》,它的定位就是中國書畫類雜誌。」當時台灣有一些綜合性藝術類雜誌,但純粹中國書畫的好像還沒有,香港的情況也類近。
「名家翰墨」原是一幅隸書橫匾,為明末鄺露所書,許禮平偶得之於嚤囉街古玩店「大雅齋」二樓雅間。「第一期《名家翰墨》月刊出版後,好多人以為第二期就『收檔』了,因為當時採用157克銅版紙彩印,成本高昂,我們編選較嚴,印刷品質要求高。」
最初每期定有一兩個主題,到第四期,集中做李可染專號,第六期則為吳冠中專號,都很受歡迎。其後就朝着這個方向繼續辦下去,陸續印製了任伯年、齊白石、黃賓虹、林風眠、傅抱石等名家畫冊。
1994年《名家翰墨》月刊改成叢刊,其中一個系列就是《中國近現代名家書畫》,沿用月刊時期的風格,出版了張大千、豐子愷、潘天壽、傅抱石、吳冠中、陳少梅、宋文治等數十種圖冊。「當時傅抱石的資料不多,可供參考的材料非常少,所以我們就集中做傅抱石,總共做了十多本。」
另一系列是《中國名家法書全集》,陸續出版了《王羲之/萬歲通天帖》、《宋徽宗/草書千字文》、《歐陽詢/夢奠帖》等。
「1972年,我在中環商務印書館,花了一個月的薪金,港幣200大元,買了一冊黑白珂羅版普通線裝本的《歐陽詢/夢奠帖》,真是咬牙切齒!現在是彩色印製,還加放大彩版,定價只不過港幣百多元,縱使是菲傭,一天的薪酬也可以買一冊了。」利於普及,正是許禮平的心願。
《名家翰墨》自30年前開始,出版至今,其專業與嚴謹,一直備受業界推崇。「除了被業內認可,還被讀者認可,夫復何求。有朋友把《名家翰墨》比喻作《石渠寶笈》,刊錄於其中的作品,都比較可靠,這對我們來說是一種鞭策,我們要更加小心,以免有負眾望。」
據說,幾年前北京城軒拍賣一套《名家翰墨》,就拍了10多萬元,是原來定價的三四倍,在翰墨軒,4萬多元就買到了。
「對我而言,出版畫冊,最重要的就是要摸清楚每張畫的來龍去脈,例如印吳昌碩的書法,在浙江省博物館拍完照,還得去保管室查閱每張卡片,弄清楚其來源。每編一冊書,就是一次學習,而且是非常認真的學習,通過選擇書畫作品,或取或捨,就是學習。」書畫鑒定,也是個不斷學習的過程。
「現時的主要精力、人力都集中在編輯、出版上,很多人都在找我們的書,在出版方面,也能賺點錢了,可以繼續再出版了。」志在出版,許禮平堅持至今。
收藏隨緣,歷史文獻書畫
所謂「人無癖好,不可與交」,許禮平認為,「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嗜好,有人愛玩鼻煙壺,有人愛看電影。香港不少的醫生、律師,平日工作壓力大,愛收藏古董、文物、書畫……也算是一種減壓吧。」對於收藏,不同的人,在不同的階段,也有不同的想法。
談及個人的收藏,「我當然喜歡齊白石、傅抱石、林風眠、溥心畬等大師的書畫,幾十年來曾收過一些,但現在價錢那麼高昂,許多作品早已易主,能留得住的沒幾件了,守住大師的作品,要很有實力才行。」
接着,他補充說:「藝術類的作品,張大千、傅抱石收不起,我會收一些比較冷門的,比如非畫家類的名人,像曾紀澤、楊度、陳立夫、梁實秋、李方桂、楊聯陞這類政界、學界名人的畫;還有對歷史有傑出貢獻的名人書法,例如張居正、顧炎武、丁汝昌、鄧世昌、李大釗、陳獨秀等。他們留下來的東西都非常少,需要有心人好好保存。至於廣東書畫,相對而言,目前比較便宜,還能收得起,但我心儀之作並不多。」
一直以來,許禮平對歷史抱有強烈的興趣,這種興趣延伸至收藏領域,便是對歷史文獻的關注與搜求。他自承「最初收東西很隨意,沒有系統,現在的收藏,主要集中火力於歷史文獻方面,遇到合適的就會買下來。這些都是真正的第一手資料,幾十年來,也收集了一些蠻有意思的東西。」遇到研究者需要參考這些資料,他也會供諸同好。
前些年,他比較關注辛亥革命那一段,有緣收到許多同盟會人物的墨跡、照片、書籍,包括孫中山、黃興、朱執信、宋教仁、林文等革命志士的墨跡,「還有,他們的革命對象——宣統皇帝溥儀和其他親貴、名臣的手跡,我也收藏。」這些東西,並不是秘不示人的。
2011年,紀念辛亥革命百周年,許禮平曾借出100多件書畫,與廣東省博物館合辦了個「氣吞河嶽——辛亥風雲人物墨跡展」。
「參觀的人很多,近代史專業的學者稱許這個展覽很充實,省博還編印展覽圖錄。」同一時期,澳門博物館也搞了個「孫中山與澳門文物展」,他也借出20多件孫中山相關的墨跡、照片、圖書。
「在那兩個展覽之前,我辦公室牆壁上懸掛的是孫中山的炭相,孫中山墨跡『博愛』匾額等,有訪客看到這場面,還以為這裏是國民黨香港市黨部呢。」許禮平邊笑邊說。
這些孫中山文物借出展覽之後,沒有再掛出來,換了同盟會其他志士。「現在懸掛的是一塊陳其美寫的匾『成仁取義』,上款是宋教仁的老友北一輝。那是在2013年,於蘇富比拍賣會奪回來的,同場還投得廖仲愷行書四條屏,當然都要付出高昂代價。這四條屏不敢長期懸掛,平日偶爾拿出來欣賞。」總之,涉及歷史的文獻資料,能力所及,他都會盡力羅致。
2015年,抗戰勝利70周年紀念,他借出數十件抗戰有關的書畫文物,供湖北省博物館舉辦「四萬萬人民——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70周年紀念特展」。
「這些專題展覽,可以將私人所藏供諸大眾欣賞,也方便自己欣賞。掛在家中獨賞,自有其靜穆之趣,而懸掛在專業的博物館陳列櫃中,與大眾共賞,卻別有一番滋味。」2016年,許禮平亦曾借出數十件鄧爾疋書畫,配合東莞博物館舉辦的鄧爾疋、黃般若書畫特展。
對於保皇黨康梁一夥的書畫,他亦有收藏。當中比較特別的,是保皇黨殺手梁鐵君(吳道明)致康有為手札四通卷。梁鐵君是康有為的同學,曾潛入北京,擬刺殺慈禧太后,事敗被殺。這幾封信透露了他在京的活動情況,是不可多得的文獻。「前幾年,北京匡時搞了個『孤桐遺珍專題』拍賣,將這個手札長卷整卷陳列出來。我當場拍了許多照片,回家仔細研究,覺得此卷文獻價值極高,於是決定爭奪,幸好有緣投到。」
同盟會、保皇黨之外,近一點的共產黨志士、烈士的手跡,也是他搜集的對象。「這個範疇的文物很難遇到,所以一旦遇到,就盡力去收。這麼多年,只收藏到一點點。其中有李大釗的手札,又有鄧中夏的手札。」鄧是省港大罷工的領袖,是工人運動專家,存世手跡極稀,這通手札講的是省港大罷工時期的人事安排。「還有一件邵飄萍為香港某雜誌題辭『願天下有情人終成了眷屬』,以及一封給雜誌主編的信,署名是邵振青。」
歷史再往上推,甲午戰爭時期名人的手跡,如丁汝昌、鄧世昌、左寶貴等人,許禮平也收了一些。「我有幾件是丁汝昌的墨跡,最有意思是黃海戰爭之後的電訊稿——〈丁汝昌致李鴻章書,報告八月十八日(舊曆)的海戰〉。我也收了不少日方名人的手跡,如日本聯合艦隊司令官伊東佑亨,還有他的老師勝海舟,勝海舟是反對日本與中國為敵的。」
當有機會遇到些冷門的東西,他也盡力去收。「例如朝鮮的歷史名人,引發甲午戰爭的金玉均,他的手跡我也有幸收藏一件;還有個朝鮮『國賊』李完用,他的手跡我也收了。」
墨跡之外,他亦收集照片、人物畫像。其藏品之中,有早期工人運動領袖汪壽華的照片,也有件華冠畫的雅集圖卷,其中就有李秉綬等幾位畫家的畫像。
許禮平還有一個興趣,就是收藏不以畫名的歷史名人畫作。晚清人物如李慈銘、曾紀澤,民國人物如熊希齡、汪大燮、楊度、陳立夫,中共人物如鄧拓、康生等,他都收。「例如陳立夫,偶然也畫畫的,但極罕見。前幾年遇到一張陳立夫送給美國某外交官太太的畫《雞冠花》,一看是他本人的手筆,二話不說,立即就收了。」
發潛闡幽,撰寫《舊日風雲》
許禮平嘗自言「我是冷攤殘客,也即是撿古舊破爛的人,並不是什麼收藏家。」他專好蒐尋不為人知或遭人遺忘的人與事,關注的是舊時事物,「有時在拍賣場與人爭奪心頭好,付出高昂的代價,但更多時候,只是以廉值撿拾人棄我取之『爛紙』。日積月累,也塞滿書齋。」
近年,他充分利用到手頭所藏的文獻,「一張字、一幅畫、一封信,以至一頁檔案、一幀照片……裏面都隱藏着豐富的細節與歷史的真相。有時檢出翻閱,碰到有趣的東西,便衍生整理爬梳,寫些什麼的念頭。」如果有些事情,他感到應該記下來,就會動筆去寫。
「我所寫的人物,都是學者、文人、畫家,或是在歷史上有影響力,而曾作出重大貢獻的人……所寫的文章,全部都憑自己所見所聞所感下筆,字字有出處,句句有來源。」事實上,他的收藏,也豐富了他的寫作。
2017年,北京清華大學美術博物館,準備搞王國維文物展,跟許禮平商借王氏文獻參展,以紀念這位國學大師逝世90周年。他找出王國維的文獻,交與清華大學。
他與王國維結緣,始於七十年代末,「我在集古齋覓得一把王氏小楷成扇,當時即視為寶貝,因為王氏墨跡極稀。」及八十年代,他重遊京都,訪朋友書店時,「書店老闆土江澄男先生惠賜鈴木豹軒(虎雄)保存的王國維文獻給我,我高興得不得了。」土江所贈幾件文獻,最珍貴的是王國維訃聞,,還有輓詩謝啟和帛金謝啟各一,王氏遺囑(石印本)連封套、王氏遺照、王氏手書郵柬等。
1927年6月2日王國維自沉於頤和園昆明湖,了結其短暫的人生。八、九十年來,王國維之死,仍為不同年代的學人談論和關注。當年參加過王氏喪禮的人,恐已無存者。而王氏的訃聞,亦從未見有人提及。「當年,我曾將王氏訃聞,呈予饒公細讀,他嘖嘖稱奇,說可以寫文章。但一擱又是30年矣。」
2016年,許禮平參加上海圖書館「生前死後」展覽和研討會,展覽有王國維墓志銘、紀念專號等,卻沒有這訃聞。「我在會議中遇王氏曾孫王亮博士,據說也未曾見過,那麼這則訃聞,恐怕是人間孤本了。」
正值王國維逝世90周年,借此機緣,許禮平根據手邊這些文獻資料,撰寫一篇長文〈從觀堂遺物說到「王陳交誼」〉,析述王國維自殺之因,文末道出:「尊嚴與悲劇,王國維是集合地完成了。這就是『唯其義盡,所以仁至』。」他總想據所藏文獻,「發潛闡幽,伸張遲來的正義」。
許禮平剛出版的新作《舊日風雲》第三集,收錄近年發表的文章、講演稿。既有書畫藝術方面的人物、秘聞軼事,亦有記述抗戰時期的書畫文獻,關於學人、文人、詩人、報人的故事,還有回憶師友的懷人之作。
他筆下呈現的人物,如齊白石、黃賓虹、黃苗子、王世襄、黃般若、周作人、曹聚仁、高貞白、羅孚、藍真等……有些是熟悉的,也有不少是我們不認識的文化人。
書中收錄的文章,亦有不少涉及香港本土的人和事,如〈東縱「五人照」的故事〉、〈「六七暴動」中香港不被「收回」之謎〉,末篇特別寫回國參軍的烈士〈犧牲在朝鮮戰場的香港人——陸朝華〉,正好呼應首篇《齊白石的「保家衛國」》。
「該書出版前後,曾在網路上發布了《知堂回想錄的故事》和《有道多助的容庚》兩篇文章,反應尚佳,有幾位友朋反饋了一些當時親歷、或所聞見的事情。」他說這些都是非常寶貴的史料,當據以修訂增益其文章。
《舊日風雲》第一、二集曾再版好幾次,幾乎每次都有所修改,不僅僅是訂正文字上的錯訛,還不斷増訂其內容。「這大概處女座的人性格上追求完美的『陋習』吧。」他不忘自嘲。
世道莽蒼,百年風雲變幻
「香港百年風雲,被遺忘的事情太多了。我的想法,就是讓材料說話。有許多事情是無法追查的,也不必執着,能做多少算多少。」許禮平道出心中感慨。
他透露,接着下來,準備寫的人物仍有許多,例如陳彬龢、羅慕華。「一般人以為陳彬龢是漢奸,但也有一說,『他為人民做過好事』。至於羅慕華,早年是燕京大學高材生,曾在天津南開中學任教,是王辛笛的老師。他是香港真光中學的中文科老師,弟子遍佈港澳,相信許多弟子都想知道老師不曾提及而又有趣的往事。」
此外,還有上海的謝稚柳、陸儼少、沈之瑜……北京的王力、呂叔湘、周祖謨、朱德熙……長春的于省吾,香港的饒宗頤等。
許禮平記憶力極強,友朋生辰年月日都記得住,對中國近歷史亦瞭如指掌。他熟悉那一輩老世代舊人物,掌故知識亦不輸聽雨樓主人高伯雨。
世道莽蒼,世間何日不風雲。因「風雲」而「感會」,形諸筆墨,即可成篇,昭示讀者。
上世紀的風雲人物,漸行漸遠……
如他所說,執筆為文,旨在「招隱士,舉逸民」,期待許禮平先生的新作。
後記:
訪談後,許禮平先生傳來補充資料,他說要借此機會說明一下,並向讀者諸君致歉云云。
《舊日風雲》第三集原本是應12月書展而趕製出來的,書展雖然因疫情被迫取消,書則仍然順利出版了。或者因為太倉卒,作者未及細看,結果出了些差錯。
許先生指出第三集錯用圖片有二:
一、頁284「八辦組織部劉少文(化名張明)」誤用了鮑君甫(別名楊登瀛)照像。
二、頁362「陸朝華和吳蘭幼年合照」誤用了「陸朝華的小妹妹陳吳菊和陸朝華侄子陸永明的合照」(1950年拍攝於九龍城上沙埔寓所)。
專訪許禮平先生二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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