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學可佩,其心可敬──悼念傅高義教授

傅高義教授一生從事中國與日本的研究,由於他的勤勉不懈,深厚學養,虛懷若谷(他每事問,永感不足),更由於他對研究對象(中、日)的敬意和極大的同理心,使他成為東亞研究的一位權威學者。

今晨陳方正兄傳來傅高義教授於12月20日在美國逝世的消息,令我驚憾不已。今年(2020)1月,中大出版社甘琦社長在疫情未烈之際,還安排了一個我與傅老的對談,為慶祝傅教授China & Japan: Facing History中文本出版的發布會開道。這是傅教授的《鄧小平時代》一書後,第二度與他同台對談了。會後,我還對他說,等他下一部大作(他計劃寫《胡耀邦》已有多年)問世,我期待第三度與他同台對談。我不是隨口說的,因傅高義雖已九十高齡,但仍能寫成大書,並為中文本的出版,萬里迢迢來港,節目一個接一個,身體卻一直保持良好狀態。以他的健康判斷,我真信他可以再有新著問世的。但如今,一切戛然終止,傅老的中、英話音已成絕響。我得此「壞消息」後,隨即WhatsApp給方正兄:「傷感、痛惜、愴然,捨不得傅高義離去。」

我與傳高義(Erza Vogel)教授認識應該逾40年了,他今年九十,我亦八十有五,真可說是「老友」了。我已記不得何時何地與傅老第一次見面。在未認識他之前,我曾讀過他1963年的Japan’s New Middle Class,印象深刻,很幫助我認識二戰後的新日本。之後,他出版了第一本有關中國的書,Canton Under Communism(1969),此書對共產中國作了很細緻的社會學的分析,在眾多研究「中共」的著作中佔有一席地位。1979年,他的Japan as Number One橫空出世,聲名大振,讀者已遠越學術社群,隱然成為日本研究之大名家,此書令他名利雙收(他曾對我笑談,此書未能使他富有)。又十年,他的研究對象又轉回中國。1989年他出版了One Step Ahead in China: Guangdong Under Reform,他特遠道自Harvand寄贈我一册,扉頁上寫:To Ambrose “One of my teachers about Hong Kong. For many years of  friendship.”,讀後我在致謝中讚他此書是“one step ahead in China studies”,讚他洞識機先,看到並掌握到中國在鄧小平主導的改革開放政策下,十年中所發生的歷史性變化。

《中國與日本》(中文本)是傅高義第一次運用歷史社會學的觀點,第一次以同一書論述中、日兩國1500年的交流史。
《中國與日本》(中文本)是傅高義第一次運用歷史社會學的觀點,第一次以同一書論述中、日兩國1500年的交流史。

1989年六四大悲劇之後,傅高義沒有停息他的研究與出版;1990年出版的Chinese Society on the Eve of Tienanmen: The Impact of Reform(與Deborah Davis合著)、1992年出版的The Golden Age of the Us-China-Japan Triangle 1982-1989(與Ming Yuen、Akihiko Tanaka合著)與1997年出版的Living with China: U.S./China Relations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從這裏我們可以看到美國、中國和日本的彼此關係,進入到傅高義研究領域重心。

誠然,2011年傅高義出版的Deng Xiaoping and The Transformation and China一書,無疑是他中國研究的一個新高點。此書對中國30年改革開放下的變化作了一全景式的觀察,並充分闡明了鄧小平作為一位總設計師,在中國大轉型中的歷史地位與意義。傅高義這本書出版後,洛陽紙貴,中文本就銷逾一百萬冊(他將版稅盡數捐贈給他的母校Ohio Wesleyan University),受到的關注度與影響力,與他的《日本第一》一書,足可相提並論。一個美國學者,能分別在當代中國與日本研究中都取得里程碑式的成就,當世未見有第二人。

傅高義期望中、日二國,各美其美

《鄧小平時代》一書後,又以十年的時間,傅高義教授以90歲高齡,再完成500頁的China and Japan:Facing History大著,實不能不說難能而又可貴!《中國與日本》(中文本)是傅高義第一次運用歷史社會學的觀點,第一次以同一書論述中、日兩國1500年的交流史。此書之作,起因於他見到近十年來,他鍾情心儀的中、日兩國的關係日見惡化,兩國的政治劍拔弩張,兩國的人民對彼此之惡感升至二戰後歷史新高。作為中、日兩國的一個朋友,傅高義深感他有一種「特殊的責任」,應該為兩國關係的改善,盡一己之力。傅老盡力之所在,便是寫了《中國與日本》一書,他之勸善之道,便是要中、日人士「直面歷史」(facing history)。他認為從中、日1500年的交流史來看,中、日兩國之對立,甚至敵對,不必是歷史的常態,更可以說是不正常的。他指出在1500年中日的交流歷史中,中、日正多彼此當師徒,彼此互相欣賞、互相敬重的歷史畫面。老子說,「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傅高義老教授相信中、日人士能從歷史中認識自己(自知者明),也認識對方(知人者智),從而他覺得中、日兩國對於對方,應道歉的道歉(日對中),應感謝的感謝(中對日)。鑑往知來,傅高義期望中、日二國,各美其美,美人之美,開啟和平合作的新起點。

怍者(右)與傳高義(Erza Vogel)教授認識逾40年,他今年九十,我亦八十有五,真可說是「老友」了。
怍者(右)與傳高義(Erza Vogel)教授認識逾40年,他今年九十,我亦八十有五,真可說是「老友」了。

傅高義教授一生從事中國與日本的研究,由於他的勤勉不懈,深厚學養,虛懷若谷(他每事問,永感不足),更由於他對研究對象(中、日)的敬意和極大的同理心,使他成為東亞研究的一位權威學者。我認為他最大的滿足應該是親眼看到中、日兩國都是他研究的過程中,由窮困的國度轉變的世界第二、第三大經濟體,而他的最大希望則是中、日兩國能和平合作,都成為構建亞洲,乃至世界新秩序的正能量。

傅高義這位社會學界老友,其學可佩,其心可敬,我有生之日難忘二度與他同台對談之樂。

金耀基

2020年12月21日初稿

2020年12月22日定稿

金耀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