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兩星期為大家介紹了卡拉瓦喬雖短卻跌宕起伏的一生。他的生命,就好像他的畫作一樣充滿戲劇性。有說卡拉瓦喬是一個非常現代的畫家,不單因他畫風像攝影,又像電影,也因為他是一個非常「自傳性」的畫家。卡拉瓦喬的前輩甚至同輩畫家,沒有一位會像他一樣,在畫作中投入自己的身影與心路歷程。每一幅畫,都跟他本人息息相關,每一幅畫,都有他自己在內──他的性格,他當時的心態,他對事物對生命的看法,他的價值觀……今天就跟大家來總結一下卡拉瓦喬的畫風與讓人着迷的地方。
自然微妙 如臨其境 歌頌日常 尊重平凡
卡拉瓦喬的畫,無論你喜歡與否,一定會讓你一見難忘。他的技法是如此的逼真自然,他的明暗對比是如此強烈,他描繪的人物心態是如此微妙深入,人物互動是如此的戲劇性;他的畫面是如此接近觀者,讓你好像就在現場(圖1),甚至參與其中,感覺是如此震撼。他不要你光看他的畫,他要你全身全心全意去感受他的畫,包括肉體的感受,讓你不安的感覺(圖2,《聖多默的懷疑》,The Incredulity of Saint Thomas, 1601)。
卡拉瓦喬從不高高在上,從不將人、將景物理想化,他接受日常生活,認同平民百姓,從平凡中看到神聖,他的畫就是要呈現平凡的偉大。
他的聖瑪竇就是一個憨厚樸實沒受過教育的勞動人民(圖3,《聖瑪竇與天使》,St Matthew and the Angel,1599-1600原畫已毀,此乃黑白照片轉數位檔案,再着色的效果)。他的朝聖者赤腳走了多天,腳掌長厚繭,趾甲鑲黑邊,滿臉疲憊卻虔敬的向顯靈的聖母與聖嬰跪拜(圖4,《朝聖者的聖母》,Madonna of the Pilgrims,1604-06)。
生如朝露 去日苦多 勇敢呈現 陰暗殘酷
在其他畫家只敢、只願意歌頌、美化人性、神聖與生命美好的一面時,卡拉瓦喬以他敏感的心,坦誠勇敢的觀照世界、觀照自己,同時看到人性的陰暗面,罪惡的傾向與生命殘酷的一面(圖5,《聖若望洗者被砍頭》,The Beheading of Saint John,1608)真實的呈現其他藝術家不願承認、不敢面對的事物。這是筆者最敬佩,也最同情他的地方。
就是在20多歲之齡,他已敏感的看到生命的真諦。在他充滿生機的水果旁會看見已經開始枯爛的葉子(圖6,《一籃水果》,Basket of Fruit,1595–96);頭戴葉冠年輕俊美的花樣少年醺醺然享受着美酒,身前的水果卻已開始腐爛,「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圖7,《酒神》,Bacchus,1598)。耳上夾着鮮花的少年伸手取花,冷不妨被一隻隱藏着的蜥蜴咬傷。美好的事物中處處埋藏危機。歡愉短,苦痛多。一切美好有如少年面前瓶中的反映,只是鏡花水月,當不得真(圖8,《被蜥蜴咬傷的男孩》,Boy Bitten by a Lizard,1594)。
二元對立 掙扎共存 沒暗哪有光 有破才有立
卡拉瓦喬是一個充滿哲學性矛盾的人物,在他身上,在他的作品中,永遠看到二元對立、並存、與掙扎。就跟他畫中的光與暗、明與滅的對比一樣;好像《基督被捕》(圖9,The Taking of Christ,1602)中的耶穌與猶達斯(Judas) ,代表善與惡,正與邪,贖與罪,神聖與塵俗(sacred vs profane)一樣。
筆者想,也許卡拉瓦喬在酒神中看到自己(圖10,《病中的青年酒神》(畫家自畫像)1593)。希臘神話裡的酒神,是一個複雜的神祇。一出生即歷經磨難艱苦最終得以死而復生,長大成人。諸神將他看成外人。從來酒神都不代表傳統社會而是另類,混亂與破壞的化身。因為他死而復生,亦代表他是毀滅與創造的二元共生,有破才有立,有毀滅才有創新。卡拉瓦喬一生堅不從俗,不隨大流,務求破舊立新。他「師法自然」,從不參照古典作品,以現實所見的街頭人物為師。一生遊走在代表傳統社會的權貴中間,往上流的機會多的是,卻選擇流連街頭,與代表混亂與破壞的底層人士為伍。可能在他們中他才體驗到真實鮮活的生命,得到革命的勇氣,創新的動力。
卡拉瓦喬從事創作,為人物故事賦予新的生命與意義,卻傾向描繪衰敗,暴力,砍殺與死亡。已被砍殺的美杜莎表現得充滿生機,看一眼也會致人於死(圖11,《美杜莎》,Medusa 1597)。這個死了的頭在畫家的創作下卻得到永生。瑪竇被殺殉教那一刻,就是他從天使手中取得橄欖枝得以升天永生之時(圖12,《聖瑪竇殉教》,The Martyrdom of Saint Matthew,1599-1600)。大衛射殺了哥利亞,面上卻沒有勝利滿足之情,只有無盡的同情與悲憫,在哥利亞中他看到自己。(圖13,《大衛手提哥利亞頭顱》,David with the Head of Goliath,1606)
我是罪人 我最虔敬 天才悲劇共一身
他一生徘徊掙扎在自我毀滅與自我拯救中,當每人都把自己看成是偉大光明正義的英雄,其他畫家在偉人像上畫上自己的臉時,卡拉瓦喬自覺不完美,認為自己病態腐敗,代表人性墮落的一面(圖10,病中的青年酒神(畫家自畫像),1593)。把自己的臉給了失敗的,該死,該被砍殺的罪人美杜莎與哥利亞(圖11和圖13)。在他逃亡到西西里島墨西拿(Messina)的時候,有一天走進一所教堂,拒絕了神父給他的聖水,說聖水只可以清洗輕微的小罪,而他所有的罪都是(嚴重的)死罪 (‘Mine are all mortal’)。相信他不是指自己在決鬥中殺了人,他內心真的認為自己罪孽深重,是拯救不了的罪人。
他畫得最好的聖人──瑪竇、保祿──都曾經是「罪人」,因為他懂得罪人,他覺得自己就是罪人(圖14,聖瑪竇《蒙召為徒》,The Calling of St Matthew,1599–1600,圖15,《聖保祿大馬士革途中歸化》,Conversion on the Way to Damascus,1601) 。希望跟兩位聖人一樣,可以扭轉命運,得到救贖。
也因為他對自己有罪的感悟,其實他也是最虔敬的。他畫中的宗教意義沉重而真實。他渴望得到寬恕,卻又認定自己罪無可恕,不值得救贖。每每在得到救贖機會時一手摧毀這些機會,讓自己墮入更深的深淵,最終不能自拔。
雖生於16世紀的意大利,卡拉瓦喬的故事媲美古典希臘劇。透過自身的經歷,他對畫中人物投入深沉的的悲憫。他是一個天才,也是一齣悲劇。他的敏感,決定了他的痛苦,他的痛苦,卻成就了他的藝術。如果他沒有這麼敏銳的心,如果他一生平順,他的畫會如此的震撼人心嗎?他帶出的訊息與寓意是如此的深刻,讓你沈痛,讓你細味……
卡拉瓦喬的革命性畫風,在世時已經吸引了大批追摹畫家,雖死後不久因畫風與當時天主教藝術大潮相悖而漸受遺忘。卻於20世紀中期因其現代特色重新受關注。下星期跟大家探討卡拉瓦喬對藝術發展的影響。
卡拉瓦喬:六篇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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