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五十年代,雙親從潮州普寧的長溝圍與大長隴先後來港;那年頭來港就是求生,求生存、求生活。輾轉在九龍寨城旁落腳,營辦一爿冰室,算是安頓下來。
冰室是開放空間,來往的同鄉親友頗多,又在潮人聚居的九龍城,筆者不知不覺就在港式潮州文化中成長。孩提至少年時這沒有什麼感覺,往後回想,卻是滿載鄉情。
舖頭每朝煮備一大鍋白粥,伙記親友以至熟客隨便舀取享用,伴食就是鹹菜、花生、菜脯、烏欖、麻葉、貢菜、鹹蛋之類,稱作鹹雜。正餐每天煮兩頓,午飯及晚飯;事頭伙記圍檯共吃,有時加上親友,或者初二、十六做禡,桌上餸菜十來碟不會少,尋常吃飯也就是喧喧嚷嚷的。
當年吃着的,那些屬潮菜,不會作分辨。今天回想,是拜神做節的日子,潮菜出現的較多,這是雙親恪守傳統的習性。
我認識的潮菜,食材如海鮮的魚蝦蟹貝,禽畜如鷄鵝鴨豬牛,蔬果如菜根莖豆,兼容並包;食味是甜鹹清鮮為主,亦有濃重肥腴煎炸的;既追求鮮活的原味,也多的是醃漬燻鹵,而汁醬佐料伴煮或醮吃是品類頗多。煮製既有極簡便的,也有工序繁複的;就是秉持經濟運用的原則,以質樸的食材,或原相風味,或搭配製作,以求發揮優質變異。體現勞動人民對食物的珍惜與誠意,又不失口味的追求;像那潮州英歌舞,傳統淵源,跳脫靈巧。
兒時喜歡吃母親炸製的芋頭、地瓜(番薯),炸物切成幼條狀或薄塊狀,伴着花生醮粉糊油炸,喜其脆口粉香。簡單的炸潮州豆腐,外酥內軟,海鹽略洒,或醮韮菜鹽水、蒜茸白醋皆可。熟悉的炸蠔餅稱蠔仔烙,用細如珍珠的泥蠔,和着地瓜粉醬,烙煎而不是猛火油炸,醮魚露吃;至於蠔仔肉碎粥用的是略大的水蠔。最緬懷當年隨先父到潮州食店吃的鯧魚粥,那鮮美的魚肉,配大地魚、芹菜、冬菜、香菜、胡椒共冶一碗,這情景怎可能半個世紀後還有印象,不解。
高檔的潮州食店,招牌菜就是大紅蟹、龍蝦、排翅,鹵水獅頭鵝免不了,皆因可以賣得好價錢。至於尋常人家,吃的是家常菜;兒時喜好家中幫工,我喚作阿姑(a gou,姑媽)煮炸的蝦卷,這與食店的蝦棗略同,卻工夫多了。先要預備鮮蝦、豬肉(肥瘦得宜)、馬蹄,切粒切碎伴匀,調味,配五香粉;浸軟腐皮,包裹食材為長條狀,蒸煮後攤涼;切件油炸,醮桔油伴吃,懷想親誼往昔的關顧,念着的滋味愈來愈濃香。
先父偶爾會買些螄蚶,在家裏與母親就作小吃。大熱水燙灼,貝殼微張,掰開內裏血紅鮮嫩,或醮醬油辣油生吃;兒時會跟着嚐食,年長以後吃得有些遲疑了。
家裏煮吃的,還有煎馬友塊、煎沙尖魚、蒸烏頭醮豆醬、草魚凍、鹹菜豬肚肉排湯、韮菜肉絲炒潮州麵線、酸梅肉片煎蛋湯、益母草肉丸湯、芋頭飯 ……我都是菜來張口,原來幸福一路相隨。
年紀長,口味重,現買的煙燻鴨、煙燻豬頭皮、鹵水鵝肝,下酒品配干邑,成了絕佳所好。
潮菜的甜點
甜湯(糖水)是常吃的,湯丸可以現搓成長條狀,切小粒(無餡)投進大熱水加糖煮成,一般是冬至或過節時吃。姜薯與東京丸是潮式特有,前者削薄片燙灼於冰糖水,後者以東京薯製丸粒狀如西米,這個要靠親友從鄉下帶來,水滾投放加紅糖煮吃。
潮菜的甜點,芋頭白果少不了。反沙芋頭加橙皮屑炒煮,多了橙香;拔絲芋頭伴青葱煮製,甜脆軟糯夾雜葱油香;羔燒白果,加肥豬肉與桔餅,油滑果香滿滿。
可能因明清時代潮州地區種蔗絞汁煮糖的產業興旺,潮人甜食頗多。零食類的糖果餅食花樣甚多,潮式月餅是大大的薄身圓形,酷似滿月,以綠豆茸作餡。最喜吃的是大長隴的南糖,花生糖底下舖一層豬油糕,香滑豐腴配炸花生的酥脆與麥芽糖膠的甜軟,魔鬼的誘惑,卻是欲罷不能;這個也只能求諸鄉親順帶到港。
食粥食飯是港式俗語,也是潮州話,飲茶叫作食茶。而工夫茶所用茶葉不限於鐵觀音,潮州人更重視鳳凰山土產而矜貴的烏崬單叢、嶺頭單叢,取其香氣、底蘊、回甘與生津。茶飲與甜食搭配,故然天衣無縫;閒來品茗,細意那雲淡風輕,勝似信步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