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的悲劇

擁有權力與地位的人對自己往往極度自信,認為自己高人一等;但特朗普那種睥睨一切的「無知者無懼」仍然令人瞠目結舌。

美國總統特朗普確診新冠肺炎的消息傳來,馬上在腦海浮現的兩個英文詞彙是”karma”和”poetic justice”,即多行不義必自斃的因果報應。特朗普以滿不在乎的態度處理百年不遇的嚴峻疫情,確診前兩天還在電視轉播的總統大選首場辯論中嘲笑對手拜登「與口罩為伍」(Every time you see him, he’s got a mask)。如果特朗普的言行舉止不是那麼可笑和滑稽(拜登在辯論中直指他是小丑),他稱得上是悲劇人物。

擁有權力與地位的人對自己往往極度自信,認為自己高人一等;但特朗普那種睥睨一切的「無知者無懼」仍然令人瞠目結舌,近乎希臘傳說中挑戰神明的”hubris”。這種傲慢行為常會為自己和別人帶來惡運與神明的報復。亞里斯多德在《修辭學》(Rhetorics)中把”hubris”定義為純粹為滿足自己而羞辱他人,並且透過羞辱他人來肯定自己。這正是特朗普的「作案手法」(Modus operandi)。

人的自大足以致命

人的自大足以致命,這是古今中外的傳統智慧。按《聖經》所言,傲慢是七宗罪之首。西諺也有云:”Pride goes before the fall”(敗壞之先,人心傲慢)。中國人說驕兵必敗,並非順口開河,而是一個可以引證於戰爭史的血淚教訓:從拿破崙揮軍莫斯科到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加里波利戰役(The Battle of Gallipoli);從美國攻打越南到前蘇聯入侵阿富汗,驕兵的下場往往是慘敗。

過度自信也好,自負也好,我們習慣了把這種行為特徵和心理特質視為一種道德上的缺陷,將它稱之為帶有明顯貶義的「狂妄」和「自大」。可是隨着資本主義經濟的進一步發展,特別是高端甚至所謂尖端金融業(high & cutting-edge finance)的崛起,以及政治愈加「真人騷化」,過度自信卻搖身一變,成為要在政壇和投資市場上成功的必備心理素質,甚至心理優勢(psychological edge)。

金融業加上「高端」和「尖端」的稱謂,自然聲價十倍。然而說穿了,華爾街金融期貨(financial futures)和金融期權(financial option)等金融衍生工具(financial derivatives)的買賣,以至四年前特朗普勝出的美國總統選舉,不過是一個跡近龐氏騙局(Ponzi scheme)的吹牛遊戲(confidence game)而已。參與其中的人愈懂得吹牛、愈懂得操縱傳媒和數據,以假象和錯誤消息去欺騙、愚弄和嚇唬,便愈有機會取得別人的信任和巨大的成功。從社會達爾文主義(Social Darwinism)的角度看,監管不足的脫韁資本主義(runaway capitalism)使深陷其中的人長期處於過度亢奮和過度自信的心理狀態,因為在這樣的一個投資和競爭環境下,高估自己成功的機會的確會增加自己最終成功的機會。美國社會學家默頓(Robert Merton)稱這種現象為「自我實現的預測」(self-fulfilling prophecy)。

難怪今時今日的成功人士總是自信得叫人吃驚,並深懂吹牛之道。當中最有說服力的「吹牛大王」,必然是那些對自己的眼光和能力深信不疑,因此不會承認自己是在吹牛的人。他們先能自欺,才能欺人。自欺和自我陶醉令他們的言行滴水不漏,不會在無意中露出自信不足的馬腳。

過度自信無疑是一種有助我們適應,甚至駕馭現代社會的特質(adaptive trait),但12年前的金融危機和今天特朗普的管治災難皆提醒我們,那源於過度自信的「以為一切皆在我們掌握之中的幻覺」(the illusion of control)也同樣可令我們垮下來。一個靠自吹自擂和愚弄大眾而飛黃騰達的人,對自己打敗對手和改變環境的能力有無限信心,早晚會墜進以為自己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陷阱。

原刊於《亞洲週刊》,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林沛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