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幽靈在維多利亞海灣飄蕩,它叫「荒謬」。我們熟悉的家園香港,已淪為「陌生地」,因為「荒謬」成為社會的一種「常態」。
觀察毛式的極左政策或政治運動,會聯想到史學家余英時教授的「反智反科學」之評。當今的「荒謬」,正就是反智反科學,遠離了常識。諸如沒完沒了的「秋後算帳」,帽子廠製造的政治帽子愈來愈大、愈重。
提封關抗疫 被指為港獨
近期香港、廣州炒得最熱的鐵帽子,是「港獨」和「煽動顛覆」。連政治圈之外的一些歌手、影視編劇和導演,也被扣鐵帽子。
著名電影導演、以《表姐,你好嘢》享譽的張堅庭,就有飛來之禍。他因批評香港特區政府的某些施政,建議盡早封關以應對瘟疫,竟被新戰狼指為「港獨」。這就是遠離常識的「荒謬」。
醫護界專家主張封關,實是公共衛生的屬地管理範圍,便於人流管控、減低瘟疫傳播,是全球通用的應急舉措之一。
張堅庭有認同的表示,怎麼可扯到「港獨」?湖北武漢早有封城之舉,能說「武獨」嗎?
這一年,受困於街頭武鬥、胡椒噴霧、催淚彈和瘟疫肆虐,許多港人想喘息一下、靜一靜。但是,「樹欲靜而風不止」,港人百般無奈。張堅庭導演的影片《我想靜靜》,或也只好「靜」在倉庫裏。
總領事夫人 莊祖宜挨罵
受「獨」帽之困的,還有台灣居民或與台灣有淵源的人。
美國原駐成都總領事林杰偉(Jim Mullinax)的夫人莊祖宜,被指為「台獨」和「間諜」,以「滾蛋」罵她。原因之一是出生並長大於台灣,此事發生於成都總領事館7月27日閉館前後。
莊祖宜早年畢業於台灣師範大學英文系,後留學美國獲哥倫比亞大學人類學碩士,她對美食有濃厚興趣,並成為美食評論專家,在台灣出版《廚房裏的人類學家》等書。
她擅長社交,在成都頗為活躍,發帖社交網絡分享美食的事,也唱「中美友好」之調。閉館前後,她卻受圍攻,這不是因為她說了支持「台獨」的話。
母親能唱歌 央視邀演出
她在台灣的親屬,被台灣一些媒體稱為「統派」,與本土派和台獨無關。
她的外祖父范仲,四川萬縣人(今重慶市萬州區),1949年隨國軍退守台灣,官至少將。
其母范宇文,是聲樂家、東吳大學音樂系教授,有台灣網絡平台稱她「熱心兩岸文化交流」,有的則說她「蠻親共」、「有統戰交情」,曾獲北京「姓黨」的央視邀請,在「春晚」節目出場演唱。不管網絡平台說的準確度多高,范宇文倒是偏向「兩岸交流」的「友好人士」。(註1)
在台灣,不少人對莊祖宜被扯到「台獨」受圍攻頗意外。但是,對范宇文在社交平台稱「大家都是中國人」、「請求」停止對莊祖宜的「網絡霸凌」,卻認為是「多此一舉」。翻臉的圍攻者,不會說什麼「國族」、道舊情。
涉及莊祖宜的鐵帽子「台獨」,還牽出廚師「劃清界線」的政抬表態。
領事館廚師 表態劃界線
廚師名陳濤,自2018年8月起在美國成都領事館做廚師,與莊關係良好,但在2019年12月辭職。他於領事館關閉後發帖申明:「離開美領館,是大家立場不一樣」,並重申成都人不歡迎莊祖宜。
在這之前,莊有社交網絡留言:「祝福平日照顧我們一家人餐食的陳師傅生日快樂,早日實現他的夢想。」(註2)
公開表態絕交,並非私人間的小事。在「講政治」的政治生態下,這是對執政黨、領袖表忠的「政治站位」,一點都不能含糊。
黨媒解說「講政治」時,強調「提高政治站位、增強政治意識、堅定政治自覺」,做到「兩個維護」(維護核心人物在黨中央和全黨的核心地位和權威,維護權力的高度集中、政治意志的高度統一)(註3);又說,「講政治」是包含愛國主義,「精髓是聽黨指揮跟黨走」,「堅定四個自信」(註4)。
陳濤表態帖文引起熱議,有溫和的網友嫌他太「政治化」;有的則提到外國使領館的廚師、保姆,有些人受過特別訓練,負監視外國人之職;也有人對陳濤表示「同情」,說政治氣候變了,他得向黨表忠自保,免得「生日蛋糕」事引起懷疑。
義和團仇外 紅衛兵狠鬥
老毛左、新戰狼扣鐵帽子,是義和團(1898—1900)、紅衛兵(1966—1976)模式的復活,他們罵人臉色很兇,卻有理不正、言不順的虛怯,恰如《論語.陽貨》言:「色厲而內荏」。
義和團的仇恨、紅衛兵的「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或與蔽塞、自卑有關。
有港人提議封關抗疫、暫停大陸人來港,用意是減低瘟疫傳播、便於屬地管理。圍攻者卻認為是「瞧不起祖國」、「看不起大陸同胞」,因而激起「橫掃」的亢奮,以「我說你聽」的訓話口吻,要港人聽聽「崛起」和「厲害」之聲。
有港人不贊同大陸派醫護來港(7月),認為香港不缺人手,而是醫院和床位不足。圍攻者卻大罵「看不起祖國醫護」、有「港獨」傾向。
這是不了解香港醫療、公共衛生專業規範和法治,特別是專業資格的既定制度、香港的自治權。
香港是多元化的自由社會,對官方施政有不同意見是很正常的,有分歧大可理性討論,不應隨意以「港獨」之帽堵塞言路。
離開常識亂扣罪名,動輒上綱到國安層面、主權認同,只能加深港、陸的糾結,這種糾結是宜解不宜勒緊。
從揪黑五類 到鬥走資派
「橫掃」式的圍攻,是仇恨與「整人為樂」的發洩,關乎毛的無產階級專政論、階級鬥爭論和毛後的敵對勢力論。
毛不斷鼓吹階級鬥爭,以鞏固個人的極度集權。1950年代,以鬥爭黑五類(地、富、反、壞、右)為主,煽動社會各階層的階級仇恨;1960年代,發起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四清),繼續揪鬥黑五類,還開始編造黨內走資派;文革時(1966—1976),擴大黨內鬥爭,竟編造大量的叛徒、特務、內奸,以最恥辱的罪名清洗、殘害「老戰友」。
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國務院副總理兼國防部長彭德懷(1898—1974),在1959年廬山會議期間給毛寫了一封信,被定為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傾機會主義分子。文革時,毛示意加罪為「裏通外國」的叛徒,要專案組查他訪東歐單獨會晤赫魯曉夫密謀什麼。
編叛徒內奸 竟違背常識
這是不顧常識的誣陷。彭德懷不懂俄文,連俄文字母也讀不來,赫魯曉夫則不通華語,分不清bpmf(ㄅㄆㄇㄈ)。彭外訪有隨員和譯員陪同,才能有會談。他不能說俄語,怎能與赫魯曉夫私會密商?
專案組指令彭的隨行參謀、譯員作供:「彭私會老赫」。
遭到拒絕後,專案組還是咬定彭在阿爾巴尼亞首都地拉那「直接勾結」赫魯曉夫,「以達到篡黨篡國、奪毛主席的權、顛覆無產階級專政,實行資本主義復辟」;並由專案組請示毛,判彭無期徒刑「繼續關押」(註5)。
開帽子工廠 恫嚇和整人
鄧小平(1904—1997)晚年時說過帽子廠:
「我叫一些人把帽子工廠快些關閉,帽子拿給我來戴」,「如果學習和借鑒工業國家的先進管理……搞活市場經濟是搞資本主義,那我就是最大的走資派」。「我要請教那些馬列主義理論權威……毛澤東思想捍衛者,你們到底讀了多少馬列的書」,「為什麼不走出圈子看一看……整個世界發生了什麼變化?」(註6)
「秋後算帳」和扣帽子,是極左的產物,關乎毛式「一黨領導」體制和權力結構弊端。
在社會遠離自由、法治軌道之下,毛的執政缺乏黨內民主,黨外則沒有真正的民間(公民)社會,形成個人極度集權的家長制,民眾沒有真正的知情權、監督權,更不要說自由選舉。
在無產階級專政論之下,不斷編造階級敵人,社會自不可能有自由、法治。
新戰狼猛鬥 煽民族主義
文革雖已結束,僵化的階級鬥爭意識,仍影響人們的行為,衍生極端民族主義的仇恨亢奮。鄧小平說的「韜光養晦」被擱置(註7),新戰狼擺出「挑戰」姿態,宣揚「中國方案」、「引領全球」(註8)。
紅二代的胡耀邦史料信息網,在7月30日發表文章紀念于光遠(生前曾任中國社科院副院長),透露他收到《文學遺產》雜誌轉來的信(出自極左派),言:
「只有奴才去喝可口可樂,用柯達膠卷,吃麥當勞,看美國電影,買雜種造的電腦、汽車、飛機;中國只有避開美國雜種,……不遺餘力地支持伊朗和利比亞等國的正義事業,光明正大地向其出口武器。」
于光遠閱後表示:「這樣不講理性,煽動民族情緒,將來會出亂子的。」
于光遠憂慮的事,正是現在新戰狼的「鬥爭」亢奮。
這幾年,回到毛的政治老路,一方面,以敵對勢力論替代階級鬥爭論,強化「專政職能」,在強(敢)亮劍中聚集震懾力;另方面,則強調崛起、富起來,引領全球,衍生社會上的炫富和狼性囂張的「戰鬥格」。
外交史專家、社科院美國研究所前所長資中筠慨嘆聖世之頌不絕於耳,「只見一片流光溢彩,真是烈火烹油之勢,錦繡繁華之鄉」。
她認為,官方宣傳與民間的感覺反差甚大。她說:「身處21世紀,不可能自外於浩浩蕩蕩的之世界潮流」,「現在流行的最簡單的說辭,(卻)是一切歸咎於境外敵對勢力」。
罵敵對勢力 卸政治責任
大力宣揚敵對勢力論、煽起狼圖騰崇拜,導致粗鄙化的風氣、顛倒黑白的「秋後算帳」。留美學者徐賁提到粗鄙「代表強悍,帶幾分流氓氣」。
徐賁提到比利時駐廣州總領事館多年前曾舉辦義賣慈善活動,收到的善款竟有4900元假幣,他說:「有官員在微博中稱外國人在中國義賣是假慈善」,「用心就是想丟中國人的臉」(註9)。
以假幣充善款,實是「丟國人之臉」的粗鄙行為,卻反咬義務辦慈善活動的外國外交官「想丟中國人的臉」。這還有什麼理可說?這幾天關於「港獨」和「台獨」的鐵帽子,也令人有無理可說的無奈。
如同毛的階級鬥爭論,敵對勢力論和鬥爭論深深影響政局,民族主義的仇恨之火和新戰狼的狠勁煽起來,是毛「反帝」和排外、推卸「人禍」責任常用的一種手段。
註:
註1:范宇文見證兩岸交流30年
註2:據莊祖宜臉書。
註3:〈堅決貫徹落實習近平總書記重要講話精神 切實把疫情防控工作作為當前最重要最緊迫的工作來抓〉,《南方日報》
註4:《解放軍報》2020.4.24,1版。
註5:《彭德懷年譜》,人民出版社(北京,1998),頁819—829。
註6:《經濟研究資料》(月刊,北京),2001年第2期。
本文原題〈張堅庭獨什麼 帽子廠太荒謬〉,原載信報〈思維漫步〉專欄,作者修改、補充後,授權本網站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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